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也最为寒冷。
凤字营残破的营地里,最后一点篝火也已熄灭,只有微弱的星光照耀着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
幸存的两百多名士兵蜷缩在废墟和尸体之间,靠着彼此的体温勉强抵御着刺骨的寒风。
干渴和伤痛折磨着每一个人,许多人已经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依旧漆黑的天空,等待着最终时刻的降临。
马凤靠坐在旗杆下,那面残破的“凤”字旗在他头顶无力地垂着。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被掏空了一般,伤口火辣辣地疼,喉咙里如同塞满了炽热的沙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年仅十岁的身体,终究到了极限。
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过往的片段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现:牛天扬严厉的教导、刘彩盈离别时含泪的眼眸、阿依玛赌气咬他脖颈的痛感、朔风城头郭韬复杂的目光、赵铁柱憨直的笑容……还有,那深宫之中,素未谋面却让他魂牵梦萦的母亲……
“娘……”一个极其微弱的音节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带着孩童般的委屈和依恋,随即又被冰冷的现实吞噬。
他用力晃了晃昏沉的脑袋,指甲再次狠狠掐入掌心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精神一振。
不能睡!
绝对不能睡!
他告诉自己。就算死,也要站着死,也要在敌人冲上来的时候,挥出最后一刀!
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山下。
柔然军营的方向已经隐隐传来了人喊马嘶的声音,如同即将扑食的野兽在黎明前的躁动。最后的攻击,就要开始了。
李三拖着伤腿,默默地走到他身边,将一把卷了刃的腰刀放在他手边,然后又递过来小半块被小心珍藏、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干粮。
“都尉,吃点……才有力气。”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马凤看着那半块干粮,又看了看周围那些连吞咽都困难的士兵,摇了摇头,声音微弱却坚定:“分给……还有力气拉弓的弟兄。”
李三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将干粮掰成更小的碎块,走向那几个还在勉强擦拭弓臂的神箭队成员。
就在这时,一名趴在最外围栅栏废墟上负责警戒的士兵,突然用力揉了揉眼睛,极力向东南方向望去,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那……那是什么?”
微弱的天光下,东南方向的地平线上,似乎泛起了一片不同于晨曦的、移动的尘烟。
这一声低呼,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引起了细微的涟漪。
几个还能动弹的士兵挣扎着抬起头,向那边望去。
马凤也猛地挺直了嵴背,凝神望去。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预感攫住了他。
是错觉吗?
是临死前的幻象吗?
那尘烟移动的速度极快,并且伴随着低沉而密集的闷雷声——那是成千上万马蹄敲击大地的声音!
“是骑兵!大量的骑兵!”
另一个士兵失声叫道,声音里充满了惊疑不定。
难道是柔然人的援军?
这个念头让所有人心头一沉。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连最后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了。
然而,那支骑兵队伍行进的方向,却并非直扑凤字营所在的山头,而是划过一个巨大的弧线,以一种悍然无畏的姿态,径直插向柔然主力的侧后方!
与此同时,一面旗帜在那支疾驰的骑兵队伍前方隐约展开。
由于距离和光线,看不太清具体图案,但那旗帜的颜色和样式,绝非柔然的狼头纛!
“不是柔然人!”李三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是……是我们的人?还是……”
马凤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死死盯着那面越来越清晰的旗帜,一个几乎被他遗忘的承诺,一个金色的影子,骤然划过脑海!
难道……是她?
就在这时,朝阳的第一缕金光终于刺破了地平线的束缚,猛然洒向大地!
整个世界仿佛瞬间被点亮!
那面疾驰中的旗帜,在朝阳的照耀下,清晰地展现在所有翘首以盼的凤字营士兵眼中——
那是一面以深蓝色为底,上面绣着一只展翅翱翔的白色雄鹰,鹰爪下紧紧抓着一柄金色弯刀的旗帜!
汗鲁王旗!
是阿依玛!
真的是她!
她来了!
在这个最绝望的时刻,如同神兵天降!
“是汗鲁人!是阿依玛公主!”马凤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嘶哑却无比振奋的呐喊!
这一刻,什么冷静,什么沉稳,都被这绝处逢生的狂喜冲垮!
他终究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在希望降临的瞬间,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
营地中残存的士兵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夹杂着哭喊的欢呼!
“援军!是援军!”
“汗鲁部!公主来救我们了!”
“天不亡我凤字营啊!”
希望如同最炽烈的火焰,瞬间点燃了每一个濒临绝望的心灵!
原本连站都站不稳的士兵,此刻不知从哪里涌出了力气,纷纷挣扎着爬起来,抓起手边任何可以称之为武器的东西,目光灼灼地望向山下。
山下,柔然军营显然也发现了这支突如其来的骑兵。
号角声凄厉地响起,原本准备攻山的部队出现了明显的混乱。
拔古力显然没有料到,在这个关键时刻,会有一支草原骑兵从侧后方杀来!
阿依玛一马当先,身穿精致的皮甲,外罩一件象征着汗鲁王族的深蓝色斗篷,红色的丝绦在风中狂舞。
她高举着手中的弯刀,指向混乱的柔然军阵,用清脆却充满力量的声音,用柔然语和部落语高声呼喊:
“汗鲁的勇士们!为了盟友!为了承诺!冲锋!”
“乌拉!”
“杀!”
她身后,数千汗鲁精骑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战吼!
这些常年与柔然厮杀的草原战士,如同出闸的猛虎,以极其悍勇的姿态,狠狠地撞进了柔然军毫无防备的侧翼!
铁蹄践踏,弯刀劈砍!
汗鲁骑兵利用速度优势,瞬间就将柔然军的阵型冲得七零八落!
许多柔然士兵甚至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呼啸而过的骑兵砍倒在地。
拔古力又惊又怒,试图组织抵抗,但阵脚已乱,命令根本无法有效传达。汗鲁骑兵的突击,时机抓得妙到毫巅,正好在他准备全力攻山,部队注意力最集中的时刻,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山丘之上,马凤看着山下柔然军阵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穴般陷入大乱,看着那面蓝色的鹰旗在敌阵中左冲右突,所向披靡,胸中一股豪气猛然升起!
机会!
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猛地转过身,面对身后那一张张因为希望而重新焕发出光彩的脸庞,尽管依旧疲惫,尽管满身血污,但那双双眼睛里,燃烧着的是复仇的火焰和求生的渴望!
“兄弟们!”马凤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捡起地上那面破损的“凤”字营旗,奋力将其举起,“我们的援军到了!汗鲁的勇士正在为我们浴血奋战!现在,轮到我们了!”
他挥旗指向山下混乱的敌营,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凤字营!随我——杀出去!”
“杀出去!”
“报仇雪恨!”
“跟都尉冲啊!”
绝境逢生的士兵们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他们跟着那个高举战旗的稚嫩身影,如同决堤的洪流,从山顶倾泻而下!
尽管他们步履蹒跚,尽管他们武器残破,但那股同仇敌忾、有进无退的气势,却足以令鬼神侧目!
马凤冲在最前面,左手高举战旗,右手紧握那把卷了刃的腰刀。
他忘记了伤痛,忘记了疲惫,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冲下去!
与阿依玛汇合!
将这些该死的柔然人,彻底击溃!
山下的柔然军,正面承受着汗鲁骑兵凶猛的冲击,侧后方又遭到凤字营残部不顾一切的反扑,顿时陷入了腹背受敌的绝境!军心彻底崩溃!
拔古力眼见大势已去,在亲卫的死命保护下,仓皇地向北逃窜。
主帅一逃,柔然军更是兵败如山倒,彻底失去了抵抗的意志,哭爹喊娘地四散奔逃。
马凤率领着凤字营的残兵,与阿依玛率领的汗鲁骑兵,终于在混乱的战场中央汇合。
战马嘶鸣,刀光闪烁。
阿依玛勒住战马,目光越过纷乱的人群,一下子就锁定了那个浑身浴血、高举着残破旗帜的瘦小身影。
马凤也抬起头,望向马背上那个英姿飒爽的草原公主。
四目相对。
跨越了时间与空间,跨越了部落与国别,在血与火的战场上,在万千嘶吼与兵刃交击的背景下,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阿依玛的眼中,有看到故人的欣喜,有对他惨状的震惊与心疼,更有一种“我终究还是赶上了”的如释重负。
马凤的眼中,则是绝处逢生的激动,是难以言喻的感激,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超越了友谊的复杂情愫。
没有时间寒暄,甚至来不及交换一个完整的眼神。
阿依玛率先举起金刀,指向那些仍在负隅顽抗或试图逃窜的柔然溃兵,对马凤高声道:“凤!一起?”
马凤用力点头,染满血污的脸上,露出一抹狠厉之色,挥刀前指:“一起!杀光他们!”
下一刻,蓝色的鹰旗与残破的“凤”字旗并肩前行!
汗鲁铁骑与凤字营残部,在这一刻融为一体,如同两股汇合的钢铁洪流,向着溃败的柔然军,发起了最后的、摧枯拉朽般的追击!
朝阳彻底跃出了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普照大地,将战场上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壮烈而辉煌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