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浓重血腥。
初升的朝阳将金光毫无保留地洒下,照亮了断裂的兵刃、倒伏的旗帜,以及层层叠叠、姿态各异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黎明前那场决定生死的惨烈。
柔然主力溃败的烟尘,正在北方的地平线上渐渐消散。
凤字营残存的士兵们,相互搀扶着,如同从地狱爬回人间的鬼魅,站立在这片被血水浸透的焦土上。
许多人依旧沉浸在杀戮与幸存的双重刺激中,眼神茫然,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直到确认敌人真的败退了,巨大的虚脱感和劫后余生的狂喜才猛然袭来,有人放声嚎啕,有人瘫倒在地无声流泪,也有人相拥着发出嘶哑的笑声。
马凤依旧紧紧握着那面遍布箭孔、被血与火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凤”字旗,旗杆深深插入泥土,成为他几乎无法站立身体的唯一支撑。
持续的血战,加上最后倾尽全力的反击,彻底榨干了这个十岁孩童最后的精力。
伤口在剧烈运动后火辣辣地疼,眩晕感一阵强过一阵,他只能凭借顽强的意志,死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倒下去。
清脆而有力的马蹄声打破了这个小型修罗场的悲怆氛围。
阿依玛在一群剽悍的汗鲁勇士簇拥下,策马而来。她利落地勒住缰绳,矫健地翻身下马,深蓝色的斗篷在身后划出一道飒爽的弧线。
她快步走到马凤面前,目光迅速扫过他浑身浴血、小脸惨白却倔强挺立的模样,那双如同草原鹰隼般锐利的眸子里,瞬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心疼,但随即被她惯有的、带着几分野性的爽朗笑容所取代。
她伸出带着皮质护腕的手,并没有去扶他,而是用力一拍他未受伤的肩膀,动作干脆利落,带着草原儿女特有的直接:“喂!小疯子!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
她的官话带着明显的草原腔调,却异常清晰,“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这熟稔无比的语气和“小疯子”这个久违的称呼,让马凤猛地抬起头。
看着眼前这个一年未见、气质愈发沉稳坚毅的草原公主,看着她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关切与履行承诺后的坦然,一股强烈的暖流冲垮了他强行筑起的心防。
他想扯出一个笑容,却发现脸部肌肉僵硬无比,最终只是扯动了干裂的嘴唇,沙哑地回应道:“阿依玛……多谢。”
一切尽在不言中。一年的时光,并未冲淡当年在平安村深山和金刀许诺下结下的情谊,反而在战火的淬炼下,变得更加厚重。
阿依玛不再多言,迅速回头,用部落语对麾下勇士下达命令。
汗鲁骑兵们立刻行动起来,他们携带着草原上疗效颇佳的金疮药和充足的清水,开始协助凤字营救治伤员。
对于这些濒临绝境的士兵来说,这些物资无疑是救命甘霖。
就在这时,朔风城那扇沉重的大门在嘎吱声中缓缓洞开。
一队盔甲鲜明、旗帜招展的精锐骑兵率先涌出,蹄声如雷,其后是步伐铿锵、军容严整的步兵方阵,簇拥着一杆高大的帅旗——正是镇北将军郭韬的旗帜!
城头守军早已将城外这场惊天逆转尽收眼底。郭韬在确认柔然主力确已败退后,当机立断,亲率城中尚能机动的精锐倾巢而出,既是为了接应功臣、扩大战果,也蕴含着不容忽视的展示军威与掌控局面的意图。
郭韬一马当先,直趋战场核心。
他的目光首先就被那面残破不堪却傲然挺立的“凤”字旗所吸引,随即,目光落在了旗杆下那个浑身是血、身形摇摇欲坠的瘦小身影上。
即便那张小脸被血污和硝烟弄得几乎看不清原貌,即便他此刻化名“马凤”,但那熟悉的、与年龄绝不相符的坚毅眼神,以及那深入骨髓的、曾在鹰嘴峡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悍勇气质,让郭韬童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翻身下马,几个大步跨到马凤面前,甚至忘了应有的礼节,双手用力扶住马凤瘦削的双肩(几乎是托住了他),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难以抑制的激动,脱口而出:
“牛凤将军!果然是你!鹰嘴峡一别,郭某还以为……没想到你竟……哈哈,好!好啊!此战,你以数百新卒硬撼柔然主力,坚守孤山,终等来援军,里应外合,大破敌军!此等奇功,堪称彪炳!朔风城得以保全,你当居首功!”
“牛凤将军?”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在在场所有还能思考的人耳边炸响!
众人都瞪大了眼睛,连正在帮忙救治伤员的汗鲁勇士们也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凤字营的士兵们更是面面相觑,他们的都尉,不是叫马凤吗?
怎么郭大将军会叫他“牛凤将军”?
还说什么鹰嘴峡?
阿依玛也看向马凤,他当然知道牛凤才是他的真名,可至于为什么现在又叫马凤,阿依玛一直也没机会问。
马凤的心脏几乎骤停!
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比身上的伤口更让他感到刺痛。
他千算万算,没料到郭韬竟然一眼就认出了他,而且是在这种场合直接道破了他之前的化名!
电光火石间,他脑海中念头飞转。
绝对不能承认!
至少不能在这里,在这么多人面前承认!
他强行压下几乎要溢出喉咙的惊慌,借着郭韬搀扶的力道站稳,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符合他如今“马凤”身份、带着些许茫然又混杂着伤痛和疲惫的表情,声音虚弱却清晰地解释道:
“郭……郭将军……您……您认错人了吧?”
他微微喘息着,仿佛连说话都十分吃力:“末将……末将马凤,北疆鄯阳县人士……您说的那位‘牛凤将军’……末将,末将似乎听家父提起过……”
他刻意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又像是在凝聚力气,继续道:“家父……曾任边军游击,与那位牛将军……似乎曾同在鹰嘴峡效力。家父曾言,牛将军年纪轻轻却勇冠三军,箭术超群,对其十分钦佩……只可惜,后来听闻牛将军因宗门急事,挂印离去……家父还时常惋惜……”
他抬起头,眼神带着十岁少年应有的、对英雄人物的向往和一丝被错认的赧然:“郭将军定是见末将也使弓箭,年纪与他相仿,故而……想起了故人吧?末将岂敢与牛将军相比……”
这一番说辞,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他将“牛凤”的身份推给了一个已故的、崇拜英雄的“父亲”,又点出了“宗门急事”这个合理的离去理由,最后再以年龄和弓箭作为引子,给了郭韬一个完美的“认错人”的台阶。
语气恳切,表情自然,加上他此刻重伤虚弱的状态,由不得人不信。
郭韬闻言,猛然一怔,扶住马凤肩膀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几分。
他仔细打量着马凤的脸,确实,除了那份神韵和悍勇之气,五官细节似乎与记忆中的“牛凤”有些微差异,而且对方言之凿凿,提到了“家父”、“宗门”,神情不似作伪。
“是……这样吗?”郭韬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但看着马凤那苍白虚弱、却努力解释的小脸,再想到他方才血战到底的英姿和如今解围的大功,心中的怀疑不由得消减了大半。
或许……真的是自己思才心切,认错人了?
毕竟天下之大,有几个天赋异禀的少年英杰,也并非不可能。
不过即便自己没有认错,那牛凤不愿意承认身份想必应该有他的理由吧!
即便是真的,郭韬也不想,更不愿意去拆穿救了自己命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带着几分歉意和更多的赞赏拍了拍马凤的肩膀(这次动作轻柔了许多):“原来如此!是郭某唐突了!马将军勿怪!想来是马将军今日之勇,让郭某想起了故人风采,一时失态!不过,马将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今日之功,远胜当年牛将军鹰嘴峡之捷!哈哈,好!太好了!”
一场潜在的身份危机,被马凤急中生智,巧妙地化解了过去。
李三等知情人暗暗松了口气。
这个理由当然不能让阿依玛满意,但她聪明地没有多问,只是将这份疑虑埋在了心底。
郭韬不再纠结于此,立刻下令全军协助打扫战场,救治伤员,并将凤字营幸存者和汗鲁友军隆重迎入城中安置。
当马凤被担架抬着,穿过朔风城洞开的城门时,道路两旁早已挤满了翘首以盼的百姓和守军士兵。
“看!是马将军!”
“小马将军!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还有汗鲁的公主殿下!”
“英雄!小英雄啊!”
欢呼声、感激声如同海啸般涌来,震耳欲聋。
担架上的马凤,听着这真挚的呐喊,看着那一张张激动得流泪的面庞,心中百感交集。
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守护的信念,伴随着这荣誉,深深烙印在他十岁的心灵深处。
几日后,伤势稍稳的马凤,在将军府接到了正式的封赏旨意。
“……特擢升马凤为游击将军职,允其自募兵勇,独领一军,协防北疆要冲!钦此!”
游击将军!
与当年“牛凤”的职位一模一样,只不过这次允许自募兵勇,独领一军!权力可大了很多。
宣旨官念罢,郭韬亲自将官服印信送到马凤手中,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马将军,北疆的未来,就看你们的了!望你莫要……让你‘父亲’失望,更莫要让陛下和百姓失望!”
马凤郑重接过那沉甸甸的印信,忍住身体的虚弱和内心的波澜,肃然应道:“末将,定不负国恩!”
他知道,郭韬或许并未完全相信他的说辞,但这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马凤”这个名字,已经用赫赫战功,在这北疆站稳了脚跟。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将军府的高墙,投向远方。
脚下的路,还很长。
而“牛凤”与“马凤”之间,那不能言说的秘密,也将成为他必须背负前行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