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现在这天工书院啊,每天都有新鲜事儿冒出来。
这天晌午,楚知夏正蹲在屋檐下,啃冷馒头呢,就听见工坊那边,“轰”地炸开一阵笑闹声,声儿大得把房梁上的燕子窝,都震得直晃悠。
她赶紧抹了把嘴,撒腿就往那儿跑,心里直犯嘀咕:“也不知道,这帮崽子又在折腾啥!”
还没跨进工坊大门,就感觉里头的热气“呼”地一下扑到脸上。
好家伙,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踮脚的踮脚,扒门缝的扒门缝,连屋顶上都蹲着几个小徒弟看热闹。
楚知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得胳膊肘都酸了,可算瞅见了热闹的正主儿。
原来是俩学徒在掰手腕儿呢,不过掰的不是力气,是手艺!
左边站着的,是木工王师傅的得意门生阿木,今年刚满十五,脑门上还沾着木屑呢,手里捧着个核桃大小的木猴。
这木猴做得那叫一个绝,浑身都是精巧的榫卯结构,巴掌大的身子,愣是藏了二十多个机关。
右边是德国来的留学生卡尔,蓝眼睛瞪得溜圆,脖子上挂着扳手,裤兜里还鼓鼓囊囊揣着齿轮,正捣鼓他新发明的蒸汽小人偶。
“都准备好了没?”汉斯扯着大嗓门喊,手里举着块破布当信号旗。
阿木深吸一口气,轻轻按下木猴背上的暗扣。
就听“咔嗒咔嗒”一连串脆响,那木猴“噌”地一下翻了个跟头,单手撑地来了个漂亮的倒立,尾巴尖儿还灵活地晃了晃,跟真猴子似的。
围观的学徒们顿时炸开了锅,小顺子扯着嗓子喊:“阿木哥,这榫头卡得,比我妈包饺子还严实!”
卡尔急得额头直冒汗,手忙脚乱地拧开蒸汽阀门。
“噗嗤”一声,他的人偶突然歪着脑袋动了起来,胳膊腿儿跟抽筋似的乱挥,跳起了奇怪的舞步。
这滑稽模样,把大伙逗得前仰后合,威廉笑得直拍大腿,眼泪都流出来了:“这哪是跳舞,分明是被雷劈了!”
工坊里的笑声浪头,一个接着一个,震得墙上挂着的工具都叮当作响。
“楚老师来评评理!”眼尖的学徒,一把拽住刚挤进来的楚知夏。
阿木涨红着脸,把木猴举到她眼前:“我的木猴不用烧火不用灌气,全靠老祖宗传下来的榫卯机关,能做十三种动作!”
卡尔不服气了,赶紧掏出皱巴巴的图纸,上头德文夹着中文,写得密密麻麻:“我的蒸汽人偶,能连续跳半个时辰,这才是以后的大趋势!”
楚知夏蹲下来,阳光透过工坊破旧的天窗,洒在满地的木屑和齿轮上,映得孩子们的眼睛亮晶晶的。
她突然想起,那个暴雨夜的观星台,师兄举着滴血的锁链刀,说要用武力改变世界。
再看看眼前这场景,曾经针锋相对的文明碰撞,现在全变成了,孩子们的玩闹比试。
“依我看啊,你们都该得头奖!”
楚知夏笑着摸了摸,阿木的脑袋,又拍了拍卡尔的肩膀,“阿木的榫卯机关,藏着老祖宗上千年的巧思;
卡尔的蒸汽小人,带着洋人的新奇想法。
这就好比包饺子,光有皮儿没馅儿不行,光有馅儿没皮儿也不成!”
这话把大伙逗得哈哈大笑。
松本先生不知从哪摸出一包点心,分给闹哄哄的孩子们。
王铁匠扛着新打的锄头路过,也跟着起哄:“要不下次比试修农具?看谁做的锄头刨地最省力!”
楚知夏刚把话说完,就见松本先生又从怀里掏出油纸包,里头是刚出炉的梅花糕,粉白的糕体上撒着青绿的瓜子仁,甜香混着米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他笑眯眯地分给围过来的学徒,嘴里用生硬的中文念叨:“榫卯像...像和果子的模具,蒸汽嘛...像做茶碗的轮盘,都得用心磨。”
有个学徒接话时没忍住,梅花糕的碎屑掉在卡尔的齿轮堆里,惹得卡尔“哎呀”一声跳起来,逗得大伙又笑作一团。
王铁匠扛着锄头,往门槛上一坐,铁疙瘩似的拳头往掌心一砸:“楚先生这话在理!就说我打锄头吧,老辈人讲究‘三火三淬’,可前儿个威廉那小子,非说要在锄头上装弹簧片,说是什么‘力学缓冲’。”
他指了指墙角,堆着的怪锄头——木柄末端正铆着片薄铁。
“结果呢?昨儿我拿他那玩意儿锄地,好家伙,土块没刨开,先把自个胳膊弹麻了!”
威廉正蹲在地上捡齿轮,闻言梗着脖子喊:“那是我弹簧选粗了!等我换个细的,保准比您老的锄头省一半力气!”
他晃了晃手里的黄铜零件,阳光照得齿轮边缘闪着光,“我老家的农场主,都用蒸汽犁地了,咱们书院要是能琢磨出轻便农具,乡亲们就不用弯着腰刨地啦!”
楚知夏看着威廉裤腿上的泥点子,突然想起现代学生交的论文——有个姑娘研究农业哲学,说锄头的弧度里,藏着人类和土地的对话。
她蹲下来,捡起卡尔掉在地上的图纸,上头用铅笔画着,歪歪扭扭的蒸汽管道,旁边还配着中文注解:“给稻草人装个小马达,它就能自己转着赶鸟了!”
“知道你们为啥老吵嘴不?”
楚知夏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阿木的榫卯是以静制动,卡尔的蒸汽是以动求变,可老祖宗早就说了,动静相生才是道理。
就像我上次讲的矛盾统一,你们看...”
她突然抓起王铁匠的锄头,又拿起威廉的弹簧片。
“这锄头是铁打的硬气,弹簧片是钢做的软和,要是把它们铆在一块儿,说不定既能刨硬土,又不震手腕呢!”
这话让大伙都愣住了。
阿木挠了挠头,突然一拍大腿:“对啊!我师父说过,做木工有时候得‘刚中带柔’,比如做榫头要留三分活口。”
卡尔赶紧在图纸上,唰唰地画:“那蒸汽管道可以用榫卯结构固定,这样就不怕震动漏气了!”
连蹲在屋顶的小徒弟,都探出头喊:“我知道了!就像包饺子,面和软了要醒一醒,馅儿拌硬了要加勺水!”
这时候,老石匠抱着半块残碑过来了,碑上“格物致知”四个字缺了个“知”角。
“先生,您瞧这碑...”
他话没说完,楚知夏就指着威廉的弹簧片笑:“用这个补‘知’字的勾!再让阿木用榫卯做个底座,把残碑和新零件嵌在一块儿,往后学生们路过,就知道学问得像这碑一样,老的新的都得接着学。”
夕阳把工坊的影子拉得老长,学徒们还围在火堆旁叽叽喳喳。
卡尔把木猴拆开来研究榫头,阿木则对着蒸汽阀门,琢磨怎么让机关更省劲儿,威廉拿根树枝在地上画着,新农具的草图,旁边的松本先生正用竹片,编着防震的篱笆。
楚知夏啃完最后一口冷馒头,看着这群人鼻尖上的灰、手上的油,突然觉得前世课堂上,挂在嘴边的“实践出真知”。
原来就是眼前这副,冒着热气的模样——不是书本上的铅字,而是沾着泥土的手掌,是齿轮咬合时的咔嗒声,是老石匠刻碑时,锤子敲出的火星子。
这时候,小顺子举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跑过来,那玩意儿一半是木榫,一半是铜齿轮,中间还插着根鸡毛掸子。
“楚先生您看!我把阿木哥的机关和卡尔的零件拼起来了,这叫‘风动除尘猴’,摇一摇就能扫桌子!”
楚知夏接过来一摇,木猴的爪子,果然挥着鸡毛掸子转了起来,虽然动作歪歪扭扭,却把桌上的木屑扫得干干净净。
工坊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楚知夏望着满天星斗,突然想起现代大学的钟楼。
可比起钟楼里精准的时间,她更喜欢此刻。
满天星光落进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里,齿轮和榫卯在火光中,闪着暖融融的光,就像老石匠说的:“破碑能补,碎日子也能拼出个新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