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心国际医院顶层的VIp病房，时间仿佛被过滤成一种更粘稠、更缓慢的流质。
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斑。
孙桂香坐在那张已经快被她坐出印子的软凳上，佝偻的背脊比往日似乎挺直了一点点，枯瘦的手紧紧按在膝盖上那个褪色的蓝印花布包裹上。
她时不时抬眼，飞快地瞟一眼病床上安静看书的少年，又立刻垂下，仿佛在确认什么，也仿佛在积蓄开口的勇气。
夜清流半靠着摇高的床头，蓝白条纹的病服衬得他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层浓重的病气似乎被这几日的暖意驱散了些许，显出几分清俊的轮廓。
银丝细边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镜片后灰蓝色的眼眸沉静地落在手中一本厚重的外文书籍上，指尖偶尔翻动书页，动作流畅而精准。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沙沙声。
终于，孙桂香像是下定了决心，喉咙里发出一点干涩的声响，打破了这片宁静：“小……小朋友……”
夜清流转过头，目光透过镜片平静地落在她脸上，无声地询问。
他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像沉静的湖水，清晰地倒映着孙桂香的身影。
孙桂香被那平静的目光一看，刚鼓起的勇气又泄了一点，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包裹抱得更紧了些。
她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自然些：“今天……今天没做绿豆糕……”
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带着点讨好的试探。
“那个……那个穿白衣服的护士姑娘说……说你现在可以……可以吃一点点奶油蛋糕了？只要不太甜腻就行？”
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带着点献宝似的急切，解开了怀里的蓝印花布包裹。
这一次，露出的不再是那个熟悉的铝制饭盒，而是一个小小的、白色的硬纸点心盒，盒盖上印着一圈精致简约的藤蔓花纹。
她屏住呼吸，如同开启一个尘封的宝藏般，极其缓慢地、郑重其事地掀开了盒盖——
一股极其浓郁、极其清雅的蓝莓甜香，混合着优质动物奶油特有的醇厚乳香，如同温柔的波浪般瞬间弥漫了整个病房。
盒子里，静静地卧着一块极其精致小巧的圆形蛋糕。只有拳头大小，却美得如同精心雕琢的瓷器。
底层是烤得颜色均匀、蓬松柔软的戚风蛋糕胚。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洁白细腻、如同新鲜云朵般的动物奶油。
奶油的顶端，错落有致地点缀着一颗颗饱满圆润、色泽深紫如蓝宝石的新鲜蓝莓。
每一颗蓝莓都裹着一层天然的白色果霜，在阳光下闪烁着神秘而诱人的光泽。蓝莓的间隙，还撒着一些烤得金黄酥脆的杏仁片碎粒。
蛋糕表面似乎还淋了一层薄薄的、晶莹剔透的蓝莓果酱釉。
孙桂香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块蛋糕，仿佛生怕它下一秒就会融化。
她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护着盒子边缘，献宝似的往夜清流的方向又递了递，声音带着浓重的期待和一丝忐忑：“我……我托小李……就是那个护工，帮我从楼下那家据说特别好的西点屋买的……最……最贵的那个蓝莓蛋糕！
“我特意跟小李说了，要挑最甜、最新鲜的蓝莓，奶油要动物奶油，一点植物奶油都不能掺！糖也减半了！师傅说……说这个蓝莓清甜不腻，带着点果子酸，开胃又好消化……你……你尝尝？”
她一口气说完，紧张地看着夜清流的反应，生怕他皱一下眉头，或者吐出半个“不”字。
夜清流的目光，从孙桂香布满皱纹、写满期待的脸，缓缓移到了那个小小的、散发着清雅诱惑的白色点心盒上。
他灰蓝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细微的、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涟漪。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孙桂香屏住呼吸，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病房里咚咚作响。
终于，夜清流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那微小的动作幅度，在孙桂香眼中却如同盛大的烟花绽放。
“哎！好！好！”她欢喜得声音都拔高了一点，带着浓重的乡音，忙不迭地将点心盒捧得更近些。
她枯瘦的手指有些笨拙地想去拿盒子里附带的精致小叉子，动作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迟缓。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那柄银色小叉时，她的动作顿住了。
她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越过点心盒，落在了夜清流搁在深色绒毯上的那只手上。
那只手依旧苍白修长，但比起几天前那冰坨子般的触感，此刻已经有了明显的暖意。
更重要的是，她看到了他鼻梁上那副银丝细边的眼镜。
“小……小朋友……” 孙桂香的声音带着点哄劝的意味，浑浊的眼睛里是纯粹的、不容置疑的慈爱。
“吃蛋糕……戴着眼镜不方便吧？会……会沾上油花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熟稔，枯瘦的手已经朝着夜清流的脸颊方向探了过去，目标明确——那副眼镜。
夜清流灰蓝色的眼眸微微一凝。
然而，那只带着温热和粗粝感的手，已经极其熟稔地、稳稳地触碰到了他微凉的耳廓边缘，捏住了银丝细边的眼镜腿。
指尖那粗糙的茧子擦过耳廓上方敏感的皮肤，带来一阵极其细微的麻痒。
这一次，夜清流那瞬间绷紧的身体线条，极其迅速地松弛了下来。
他甚至微微偏了一下头，动作幅度极小，方便那只枯瘦的手能更顺利地完成“摘除”的动作。
孙桂香极其自然地将眼镜摘了下来，折叠好，顺手就放在了床头柜上。
失去了镜片的阻隔，夜清流那双罕见的灰蓝色眼眸再次完全显露在温暖的阳光下。
如同蒙着薄雾的冰川湖，少了几分锐利的审视，多了几分初醒般的纯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长长的睫毛如同鸦羽，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浓密的阴影，让他整个人的气质瞬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孙桂香看着他摘掉眼镜后的脸，浑浊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慈爱和一种“这样就对了”的满意感。
她拿起那柄银色的小叉子，动作依旧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笨拙，小心翼翼地去叉蛋糕边缘——那里有最少量的奶油和最大颗的蓝莓。
终于，一小块完美的“样品”被叉起。
孙桂香的手臂微微颤抖着，越过两人之间那短短的距离，目标明确地朝着夜清流形状优美、此刻却显得有些“毫无防备”的薄唇送去。
“来……张嘴……”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哄小娃娃般的、无比自然的亲昵和诱哄，“尝尝……可香了……”
夜清流灰蓝色的眼眸微微抬起，视线从那块蛋糕移到了孙桂香布满皱纹、写满纯粹关怀和期待的脸上。
就在叉尖即将触碰到他唇瓣的瞬间——
他极其轻微地、顺从地……张开了嘴。
形状优美的薄唇开启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孙桂香眼中笑意更深，稳稳地将那块承载着她所有心意的蛋糕，送入了他的口中。
柔软、冰凉、蓬松的蛋糕胚，细腻、微甜、带着浓郁乳香的奶油，以及……那颗在齿间被轻轻压破、瞬间迸发出清甜汁液、带着独特优雅酸度和森林气息的蓝莓果肉！
几种截然不同却又完美融合的质地和味道，如同优雅的圆舞曲般在口腔中缓缓展开！
夜清流那双失去镜片阻隔的灰蓝色眼眸，在味蕾接收到蓝莓清甜微酸信号的刹那，眼睫极其细微地、快速地颤动了一下。
他缓慢地咀嚼着，细细品味着蓝莓独特的酸甜与奶油醇厚的融合，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片涟漪渐渐平复，沉淀为一种深沉的、专注的满足。
腮帮随着咀嚼的动作微微鼓动着，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软，透着一股专注的稚气。
孙桂香紧张地看着他这不同寻常的反应，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关切：“怎……怎么样？酸不酸？甜不甜？合口味不？”
夜清流咽下口中的食物，目光平静地落在孙桂香脸上，薄唇轻启，声音带着病后的微哑，却清晰平稳：“为什么叫我小朋友？”
孙桂香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
“小朋友，从我在台阶上遇到您……您给我递名片……这孩子看着人冷冰冰的，心肠怎么这么善!这么好！后来……后来您给我买热饮，在那么冷的夜里……再后来，您躺在病床上，那么金贵的人，还肯吃我这乡下婆子做的绿豆糕.……\"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所有的力量:
“再到后来……您躺在IcU里头……浑身插满管子……叫都叫不应…”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微微鼓起的腮帮上，又移到他因为专注品尝而显得格外纯净的眼眸。
“您看着就让人心疼，就想多照顾着点。而且您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特别是……特别是您这眼神儿……安安静静的……干干净净的.……像……像刚下过雨的晴天……看着就让人心里头……舒坦!熨帖!”
夜清流安静地听着，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专注地看着她。片刻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又点了一下头。
幅度很小，却清晰地传达了他的理解和某种默许。
孙桂香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所有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是得到了最珍贵的认可：“哎！甜就好！甜就好！我就说那蓝莓看着就水灵！”
她欢喜得立刻又笨拙而小心翼翼地叉起下一块。
这一次，她特意选了一块带着两颗蓝莓的部分，上面覆盖的奶油也厚实了些。
“来……再尝尝这块……这块蓝莓多……”她再次将叉子递到他的唇边。
夜清流极其配合地再次微微张开嘴。
更大块的蛋糕被送入他的口中。
这一次，他咀嚼的动作明显更自然、更流畅了一些。腮帮鼓动的频率也快了一点点，神情专注得像在探索什么新奇的世界。
他低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如同小扇子般轻轻颤动，灰蓝色的眼眸里是温顺的、被食物取悦的宁静。
阳光落在他微微鼓起的腮帮上，那层惯有的冰冷疏离被这甜蜜的探索彻底溶解，显露出一种近乎稚拙的、令人心头发软的可爱。
孙桂香喂得越来越顺手，动作也少了几分最初的紧张和笨拙，多了几分熟练。
夜清流安静地吃完最后一口蛋糕，缓缓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灰蓝色的眼眸里，那片刚刚被蓝莓点亮的柔和光彩迅速褪去，被一层浓重的困倦所覆盖。
长长的睫毛变得异常沉重，每一次眨动都显得无比艰难。
他微微晃了一下头，动作显得无力又困顿。
孙桂香正心满意足地看着空了的点心盒，一抬头，就看到了夜清流这副强撑困意的模样。
“累了？”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般的温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吃好了就歇歇……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奶奶在呢……”
夜清流那强撑着的最后一丝清明，在这句带着魔力的“奶奶在呢”中，彻底溃散。
他灰蓝色的眼眸最后极其缓慢地、深深地看了孙桂香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冷静，没有了任何防备，只剩下一种全然的、近乎孩童般的依赖和信任。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顺从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小得几乎看不见，却带着一种宣告投降般的沉重感。
紧接着，他那双承载了太多疲惫的灰蓝色眼眸，缓缓地、彻底地……合上了。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密而安静的阴影。他原本微微前倾的身体，也极其放松地、缓缓地向后靠回升起的病床靠背里。
苍白的脸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宁静，唇瓣上还残留着一点未被完全擦掉的、亮晶晶的淡紫色糖渍，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
他睡着了。
她枯瘦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伸向了搭在他胸口的深灰色绒毯边缘。
粗糙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捻起绒毯柔软的边缘，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向上拉。
绒毯被轻轻地、妥帖地向上拉，最终覆盖到夜清流线条优美的下巴下方，将他整个身体都温暖地包裹起来，只露出那张在睡梦中显得格外安宁纯净的脸。
孙桂香仔细地掖好被角，确保每一处都严丝合缝，不会漏进一丝风。
她甚至轻轻地将绒毯边缘往他颈窝处压了压。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没有立刻离开。
她重新在那张软凳上坐了下来，坐得更近了一些。
佝偻的背脊微微前倾，浑浊的目光如同最温柔的网，细细密密地笼罩着沉睡的少年。
孙桂香看着那只手，浑浊的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怜惜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守护欲。
她枯瘦的、布满岁月痕迹和老茧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伸了过去。
小心翼翼地、无比轻柔地……覆在了夜清流那只微蜷的手背上。
她干燥、温热、粗糙的掌心，稳稳地贴合着他微凉的皮肤。
她的手指，以一种极其自然、极其轻柔的力道，松松地、却无比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指。
不是揉搓，不是紧攥。
只是轻轻地、稳稳地……握住。
她的体温，透过掌心，源源不断地、无声地传递过去。
她粗糙的指腹，极其轻微地、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摩挲着他手背上微凸的、代表生命流动的淡青色血管。
病房里陷入了彻底的宁静。
只有仪器规律的、如同摇篮曲般的“嘀嗒”声，在温暖的阳光里轻柔地回荡。
偶尔，夜清流在深沉的睡梦中，被角下的手指会极其轻微地、无意识地动一下。
每当这时，孙桂香覆在他手背上的枯瘦手指，就会极其轻柔地、安抚般地收拢一点点。
同时，她那低哑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会如同梦呓般在温暖的空气中轻轻响起：
“睡吧……”
“奶奶在……”
“做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