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浇筑的穹顶之下,时间仿佛凝固成深灰色的粘稠液体。
地下三层的特级监护病房与地表世界彻底割裂,六面由钛合金与铅板复合浇筑的墙壁上没有任何孔隙。
唯有中央通风口输送着经过三重过滤的无菌空气,带着臭氧与消毒水混合的、近乎凛冽的冷意。
天花板镶嵌的医用冷光灯被调至最低亮度,幽蓝的光晕在磨砂玻璃灯罩下散成朦胧的雾,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几何体——墙角堆叠的医疗设备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
监护仪屏幕跳动着幽绿的光,输液架的金属杆折射出冷硬的线条,唯有病床周围形成一圈微弱的光晕,勾勒出床上人形的轮廓。
顾予骁躺在定制的医疗床上,身体被恒温系统维持在36.5c,但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肤色却透着冰玉般的凉意。
他的头部被多层弹性绷带包裹,只露出光洁的额头与线条冷削的颧骨,右鬓角的绷带缝隙间渗出干涸的血痂,如同暗褐色的蛛网。
更触目惊心的是胸口至右肩的敷料,纱布层叠间透出深褐与暗红的浸染,那是爆炸瞬间金属碎片贯穿肩胛留下的创痕。
心电监护仪的电极片贴在他锁骨下方的皮肤上,导线连接着屏幕上那条近乎水平的曲线。
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伴随着“滴——”的长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拖曳成濒死的叹息。
墙角阴影中,立着一个穿黑色作战服的男人。他戴着半幅钛合金面罩,露出的右眼瞳孔呈罕见的浅褐色,眼白布满血丝却锐利如鹰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病床上的人。
此人代号“影”,是顾予骁亲自训练的暗卫统领,此刻他双臂环抱于胸前,战术靴下的合金地板被他无意识碾出细微的凹痕,显示出内心极不平静的暗流。
他腕间特制的战术表显示凌晨三点十七分,秒针跳动的声音在这密闭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如同倒计时的鼓点。
监护仪屏幕的曲线突然出现一个0.1mV的抬升,如同平静冰面裂开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影的瞳孔骤然收缩,靴底与地面摩擦发出极轻微的“嘶”声,身体重心已前倾至前脚掌,随时准备扑向病床。
他观察着顾予骁的面部——那双始终紧闭的眼睑下,睫毛投下的阴影突然轻微颤动,如同被风吹动的蝶翼。
十分钟后,顾予骁放在被子外的左手无名指动了。
那动作缓慢得如同蜗牛爬行,指骨关节先微微隆起,带动指甲轻叩了三下床单,力度轻得像羽毛拂过,却让影瞬间单膝跪地。
他从战术背心取出一支钛合金试管,拧开盖子时发出极轻微的“咔嗒”声,随即将内置软管的一端送入顾予骁唇边。
温热的葡萄糖溶液滑入干涸的喉咙,顾予骁喉结滚动的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但影能看到他下颌线的肌肉有极细微的收缩。
液体吞咽完毕,他的舌尖无意识地舔了舔唇角,这个近乎本能的动作让影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一瞬。
“顾总,扫描完毕。”影将一个掌心大小的黑色仪器贴在顾予骁太阳穴附近,仪器表面的指示灯由红转绿。
“全频段屏蔽正常,无电磁干扰源,通风管道无生物信号。”
顾予骁的眼皮终于开始抬起。
“…几天了?”他开口时,喉管发出干涩的摩擦声,如同老旧风箱拉动。
这三个字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嘴唇干裂的表皮裂开细小的血口,渗出血珠。
“第九天,顾总。”影立刻回答,同时从急救箱取出生理盐水棉签,轻轻擦拭他的唇瓣。
“您昏迷第七天夜里手指动过一次,属下确认您有意识后,按您之前的指令维持‘深度昏迷’状态。”
顾予骁没有回应,只是转动眼球环顾四周。当视线扫过输液架上悬挂的白蛋白溶液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是只有影能读懂的不悦。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天花板某处,那里镶嵌着与墙壁同色的合金板。
普通人无法察觉,但顾予骁知道,那里隐藏着微型热成像仪与声波传感器。
“…伤?”他再次开口,这次气息稍稳,右肩的创痛顺着神经末梢传来,让他眼尾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
“右肩贯穿伤,第三、四、五根肋骨骨裂已用钛合金钉固定,左肺下叶修补术顺利,脑震荡引发的脑水肿在第四天消退。”
影从战术背心取出平板电脑,调出三维解剖图。
“主刀医生说,以您的体质,一周内可离床,完全康复需三个月,但……”他顿了顿,指尖在屏幕上划过一道红色警示线。
“胸腔内残留的金属碎屑可能引发慢性炎症,需要持续监测。”
顾予骁的眸光瞬间冷下来,如同西伯利亚寒流过境。
三个月?他修长的手指在被子下微微蜷缩,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窗外的世界不会给他三个月时间——朝振山的老狐狸、夜临渊的毒蛇,还有他那位好二叔顾予谋的豺狼,此刻恐怕正围着顾家这块肥肉磨刀霍霍。
“…外面情况。”顾予骁的声音低沉下去,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杀意。
影的脸色瞬间沉如铁石,他将平板电脑调到实时监控界面,数个分屏显示着顾家老宅、集团总部、以及二叔顾予谋府邸的画面。
“正如您所料,顾总。您‘昏迷’的消息经特助放出后,大长老联合三房旁系召开紧急会议,以‘代行职权’为由,试图接管海外能源项目的密钥权限。”
他放大其中一个分屏,画面里是顾家老宅的议事厅,须发皆白的大长老正敲着檀木拐杖,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
“二叔顾予谋动作最频。”影切换到另一组音频文件,里面是经过降噪处理的对话。
“他以探望为名,四次试图闯入地下三层,均被外围暗卫拦下。前天董事会上,他暗示您‘中枢神经受损’,提议由他暂代家主之位,得到五名董事附议。”
顾予骁听着音频里二叔那虚伪的叹息声,眼瞳深处翻涌着暗黑色的旋涡。
他想起童年时,这位二叔总爱用糖渍梅子哄他,指甲缝里永远带着烟草与墨水的混合气味。
“还有更重要的。”影的声音压低,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您安插在二叔书房的声纹传感器,于爆炸前48小时捕捉到关键对话。”
他播放了一段经过技术修复的录音,里面混杂着电流杂音。
但“夜临渊”、“c4炸药”、“顾家运输渠道”等词汇清晰可辨,“二叔用东南亚‘蝰蛇’佣兵团的渠道,为夜临渊提供了三枚军用级Emp脉冲器,作为他与朝振山交易的‘投名状’。”
轰——
顾予骁感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不是因为伤势,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
他曾怀疑二叔觊觎家主之位,但从未想过他敢里通外敌,用顾家的武器换取自己的死亡。
他右肩的伤口突然传来剧烈的刺痛,让他眼前发黑,监护仪的心率曲线猛地跳至65次\/分,发出“滴滴”的警报声。
“顾总!”影立刻按住他的肩膀,“冷静!”
顾予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咽下那口血气。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飞速复盘——星辰号爆炸时,他正站在甲板左舷,那枚精准射向他的金属碎片,角度刁钻得如同量身定制。
当时他以为是爆炸冲击所致,现在想来,恐怕是二叔早已买通船上的某个人,算准了他的位置。
“…三天前的刺杀,细节。”顾予骁重新睁开眼时,眸光已恢复冰封般的平静。
影调出一段加密视频,画面是地下三层走廊的监控截图,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用门禁卡刷开重症监护区的门,动作娴熟得如同日常工作。
“杀手用的是‘蝰蛇’招牌的毒针,针头淬有南美箭毒蛙毒素,一毫克可致成年人呼吸衰竭。”
他放大画面,显示杀手丢弃在垃圾桶里的针管,“但最关键的是这个——”
视频切换到安防系统后台日志,一个名为“张奎”的账户在刺杀发生前15分钟,修改了三道门禁的权限记录,并关闭了走廊的热成像监控。
“张奎,地下三层安防主管,跟随您八年,负责核心区域安保。”影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
“他被收买了,账户里多了三千万美金的匿名汇款,来源指向二叔在开曼群岛的秘密账户。”
顾予骁的手指在被子下缓缓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人呢?”他问,声音轻得像风,却让影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杀手被当场格杀,尸体已沉入黄浦江。”
影调出审讯室的实时画面,屏幕里的男人被反绑在特制的审讯椅上,脸上布满淤青,眼神却仍带着一丝侥幸。
“张奎关在地下五层,前两小时拒不交代,直到…”
“直到你把他儿子赌博欠下的高利贷账单甩在他脸上。”
顾予骁接过话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太了解张奎了,那个男人把嗜赌的儿子看得比命还重。
“是。”影点头,“他儿子在澳门欠下一千两百万赌债,追债的人已经打断了他一条腿。二叔就是用这个威胁他的。”
“…审。”顾予骁吐出这个字,每个音节都像冰棱断裂。
“我要知道,除了二叔,还有哪些老东西参与了;‘蝰蛇’这次来了多少人,据点在哪里;以及…他有没有动过…‘黑海’的档案。”
“黑海”是顾家最核心的武装力量,档案若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明白!”影立正,转身就要走。
“等等。”顾予骁叫住他,从床头柜拿起一个加密U盘,“把这个交给审讯组,张奎看完后,再开始动刑。”
影接过U盘,看到上面贴着“张磊断腿视频”的标签,瞬间明白了顾总的意图——这是比酷刑更能摧毁一个父亲意志的武器。
他敬了个军礼,转身消失在密门后。
房间里只剩下顾予骁一人。
他靠在床头,听着监护仪单调的“滴滴”声,感觉胸口的创痛如同活物般啃噬着神经。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予骁,顾家这棵大树,看着枝繁叶茂,根下却爬满了蛀虫。你要做那把斧头,宁可砍断腐枝,也不能让整棵树倒掉。”
现在,蛀虫已经从树根爬到了树干。
他按了按床头的呼叫器,影很快折返,推着一台加密通讯终端。
“顾总,‘暗网’一级战备已启动,在外执行任务的172名暗卫,已有98人抵达国内待命。”
他调出兵力部署图。
“‘黑海’舰队的‘沧龙号’核潜艇已离开母港,在东海海域进入静默巡航状态,随时可接受调遣。”
“很好。”顾予骁看着屏幕上闪烁的红点,如同看着一盘即将落子的棋局。
“接通‘暗河’频道,找朝幽叶。”
通讯终端发出轻微的电流声,几秒后,一个清冽冰冷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顾总。”
“朝总。”顾予骁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虚弱,“我醒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是一声了然的轻笑:“看来,我们都‘睡’得够久了。”
顾予骁听着朝幽叶声音里压抑的怒火,知道他也查到了朝振山的阴谋。
“朝振山和夜临渊的‘礼物’,滋味如何?”他明知故问,指尖在终端键盘上敲击,调出朝家近期的资金流向。
“刻骨铭心。”朝幽叶言简意赅,“顾总那边,令二叔的‘问候’想必也很‘贴心’?”
“一点小麻烦,正在处理。”顾予骁不想在细节上浪费时间。
“现在的问题是,朝振山老谋深算,夜临渊阴狠毒辣,加上我那位二叔,三足鼎立,单打独斗只会让他们各个击破。”
“你想联手。”朝幽叶直接点明。
“聪明人。”顾予骁嘴角微扬,“我提供顾家的暗卫资源和‘黑海’舰队的火力支持,帮你扫清朝振山的外围势力;你动用‘暗河’的情报网,帮我监控二叔的动向。至于夜临渊…”
他顿了顿,“交给夜清流,我们做他的后盾。”
电话那头沉默了更久,久到顾予骁以为朝幽叶会拒绝。
毕竟,让两个同样骄傲的掌权者联手,本身就是危险的博弈。
“可以。”朝幽叶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但朝振山,必须由我亲自解决。”
顾予骁对此早有预料:“没问题。只要他的死不妨碍我的计划,他的人头,你随意。”
他更在意的是借此机会清除顾家内部的蛀虫,以及扩大顾家在商界的版图。
结束与朝幽叶的通话后,顾予骁立刻联系了夜清流。
当耳机里传来那个同样沙哑却带着笑意的声音时,他知道,三方同盟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
“顾总,看来装睡的游戏,不止我一个人在玩。”夜清流的声音里带着病中的虚弱,却难掩智谋的锋芒。
“聪明人总是心有灵犀。”顾予骁靠在床头,感觉伤口的疼痛越来越清晰,但他的思维却前所未有的敏捷。
“夜临渊背后有朝振山和我二叔撑腰,你现在重伤在身,夜家内部不稳,需要帮手。”
“你想如何合作?”夜清流直接问。
“信息共享,资源互补。”
顾予骁重复了对朝幽叶说的计划。
“我和朝少帮你稳住夜家局面,你专心对付夜承海。作为回报,在我们对朝振山和我二叔动手时,你需要配合行动。”
夜清流沉默片刻,似乎在评估利弊。“你的条件?”
“没有条件。”顾予骁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心电图,“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共同的目标。合作,是唯一的选择。”
“好。”夜清流答应得干脆,“夜临渊,我会亲自解决。”
通讯结束后,顾予骁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胸口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力量正在体内凝聚。
他想起星辰号爆炸时,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木欣荣惊恐的尖叫,朝幽叶奋不顾身护住爱人的身影,夜清流被气浪掀飞时染血的衬衫……这些画面如同烙印,刻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们都活了下来,不是因为幸运,而是因为骨子里的狠厉与坚韧。
“影。”他睁开眼,眸光锐利如刀,“推我起来。”
影立刻上前,将病床摇至45度。
顾予骁靠在床头,接过影递来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即将召开的顾家核心管理层视频会议名单——大长老、二叔顾予谋、三房家主…这些平日里对他毕恭毕敬的人,此刻恐怕正盘算着如何瓜分他的权力。
“会议开始前,把张奎的审讯录像剪辑好。”顾予骁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选中几个关键片段。
“重点突出他如何与二叔联系,如何修改安防系统,还有…”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残酷的笑意,“把他儿子断腿的视频也加进去,就说是‘关心下属家属’。”
影心领神会,这样的“关心”足以让所有参会者不寒而栗。
“顾总,您真的要亲自出席?”影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有些担忧,“您的身体…”
“我的身体,比那些老东西想的要硬朗。”顾予骁打断他,掀开被子露出缠着绷带的右肩,虽然动作牵扯伤口让他额头渗出冷汗,但他的眼神却无比坚定。
“我需要让他们知道,我顾予骁还活着,而且…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