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大部分阳光,只留一盏昏暗的壁灯。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血腥味和苦涩中药的气息。
心电监护仪的报警阈值似乎调得很低,偶尔发出短促的警示音,提示着床上之人的极度虚弱。
夜清流半躺在病床上,上半身垫得很高。他的脸色是近乎透明的惨白,如同上好的骨瓷,带着易碎的脆弱感。
他灰蓝色的眼眸半阖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掩去了所有情绪。
胸口和腰腹缠着厚厚的纱布,隐约透出新鲜的血迹。
一只手臂打着点滴,另一只放在被子外的手,骨节分明却异常苍白,指尖冰凉。
他整个人像一尊被重创后勉强粘合起来的玉雕,呼吸微弱而费力,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细微的杂音。
孙桂香如同最忠诚的守卫,搬了个小板凳紧挨着病床坐着。
她枯瘦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夜清流那只没有打点滴的、冰冷的手,用自己粗糙温热的掌心紧紧包裹着,试图传递一点点暖意。
她时不时用温热的湿毛巾,极其轻柔地擦拭夜清流额角渗出的虚汗。
花浸月则像一头焦躁不安的困兽,在病房有限的空间里来回踱步。
她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头发随意扎着,漂亮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眼底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深深的自责。
她每一次看向病床上虚弱到极致的哥哥,心就像被刀剜一下。都怪她!中了二叔的调虎离山计!才让哥哥伤上加伤!
“哥哥…”花浸月停下脚步,声音带着哽咽。
“你放心,那三个杀手,我让人好好‘招呼’着呢!还有那个老畜生…我绝不会放过他!” 她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发白。
夜清流没有睁眼,只是极其微弱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被孙桂香握着的手指,仿佛是在回应。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花浸月眼眶更红,也让孙桂香更加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不同于凌越的轻灵,这次的敲门声带着一种刻板的节奏感。
花浸月瞬间警惕地看向门口,眼神锐利如刀:“谁?”
“大小姐,是我,阿威。” 门外传来沉稳的声音。
“有…重要情况汇报。关于二爷和…爆炸案。”
花浸月看了一眼夜清流,见他依旧闭着眼,但似乎微微点了下头。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烦躁:“进来。”
门被推开,阿威闪身进来,迅速关上门。他同样穿着便装,但浑身散发着干练精悍的气息。
他先是对花浸月点头致意,然后目光落在病床上的夜清流身上,带着深深的敬畏。
“夜总,”阿威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汇报的郑重。
“按您之前的指示,对二爷的所有通讯和西山别院的监控进行了最高级别的渗透和监听…有重大发现。”
花浸月猛地睁大眼睛,看向哥哥。
什么指示?哥哥重伤昏迷刚醒不久,什么时候给了阿威指示?渗透监听二叔和西山别院?这需要庞大的资源和极其提前的布置!
夜清流依旧闭着眼,只是呼吸似乎更沉缓了一些。
孙桂香则有些茫然,但紧紧握着少爷的手没有松开。
阿威没有理会花浸月的震惊,继续汇报,语气凝重:“我们在二爷一个极其隐秘的、从未启用的海外加密通讯频道上,捕捉到一段残留的碎片信息。”
“经过技术复原和声纹比对,确认是二爷与…朝家老太爷,朝振山的声音。”
“朝振山?!” 花浸月失声惊呼。
这个名字的出现,让她瞬间联想到了爆炸案,一股寒意爬上脊背。
阿威点头,继续道:“对话内容残缺,但关键信息指向明确:交易达成。二爷承诺负责‘解决’夜总您,并确保您‘消失’在公海。
“而朝振山,则承诺负责解决朝总及其…‘障碍’(指木欣荣),并利用爆炸制造‘意外’海难现场。双方还约定了事成后权力分配和利益交割的细节。”
“另外,”阿威的声音更加低沉,“我们监听到西山别院的加密内线。就在一小时前,朝振山与其心腹通话,提到了‘清理防空洞’、‘磐石处理干净’、‘信号源彻底销毁’等关键词。”
“结合我们之前对‘星辰号’爆炸物的技术分析…所有碎片信息,完全吻合!”
花浸月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扶住旁边的墙壁才站稳。
原来如此!原来爆炸案是二叔和朝振山联手策划的!二叔不仅要杀哥哥,还和外人勾结,要连朝幽叶一起除掉!为了权力,他竟然丧心病狂至此!
巨大的愤怒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她。朝振山!那可是比二叔更老谋深算、根基更深的老怪物!
“哥哥!你听到了吗?!”花浸月扑到床边,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是二叔和朝振山!是他们联手害了你!害了朝幽叶!我们…”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病床上的夜清流,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灰蓝色的眼眸,不再有丝毫的虚弱和迷蒙。虽然脸色依旧惨白如纸,虽然身体依旧缠绕着绷带,但那双眼睛睁开的一刹那,整个病房的光线仿佛都暗了一下。
深邃,冰冷,锐利如出鞘的绝世名剑!带着一种洞穿一切迷雾、掌控全局的绝对清醒。
哪里像一个重伤垂死之人?分明是蛰伏的猛兽睁开了狩猎之瞳!
花浸月被这眼神震慑,瞬间失语。
夜清流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阿威,落在花浸月震惊的脸上。
他的声音极其沙哑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花浸月的心上:
“浸月…别急。”
他微微侧头,看向阿威:“证据链…完整了?”
阿威用力点头,眼中是压抑的激动和敬畏:“是!夜总!所有电子证据、录音片段、技术分析报告、以及部分外围人证的初步口供,已经全部形成闭环!”
“足以指向二爷和朝振山是爆炸案的主谋!只是…核心执行者‘磐石’已死,部分直接证据被销毁,要钉死朝振山这个老狐狸,还需要更硬的铁证和…朝总那边的关键佐证。”
夜清流极其轻微地颔首,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他灰蓝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嘲讽和一丝如愿以偿的了然。
花浸月彻底懵了。
她看着哥哥那双清醒到可怕的眼睛,听着他和阿威的对话,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开!
“哥哥…你…你早就知道?”花浸月的声音带着颤抖和难以置信。
“你知道二叔和朝振山勾结?你知道…游轮会爆炸?!”
这个念头太过惊悚,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夜清流的目光转向妹妹,那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冰冷和决绝。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用那沙哑微弱的声音,陈述着一个石破天惊的事实:
“二叔…想我死…不是一天两天了。”
“朝振山…视朝幽叶为威胁…视木欣荣为眼中钉…也不是秘密。”
“他们…需要一个…完美的‘意外’…”
“一个…能同时解决所有‘麻烦’…且不引火烧身的‘意外’…”
“公海…盛宴…是最好的舞台…”
他喘息了一下,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的伤口,带来剧痛,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继续道:
“我…给了他们…这个‘舞台’…”
“也给了他们…自以为掌控一切的…错觉…”
花浸月倒吸一口冷气,浑身冰凉。
她明白了!全都明白了!哥哥是故意出席游轮盛宴的!他早就察觉了二叔和朝振山的阴谋!
他不仅没有躲避,反而以自身为诱饵,踏入这个杀局!就是为了逼夜临渊现身!
为了拿到他们勾结的铁证!为了…将计就计,一举反杀!
“哥哥——!!!”花浸月发出一声悲愤交加的哭喊,巨大的后怕和心疼让她几乎崩溃。
“你疯了吗?!那是爆炸!是公海!你会死的!你差点就真的死了啊!” 她想起哥哥被救起时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的样子,心如刀绞。
夜清流看着妹妹崩溃的眼泪,灰蓝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但很快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他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近乎残忍的自嘲弧度:
“死?…咳咳…” 他压抑地咳了两声,唇边溢出一丝血沫,孙桂香吓得连忙用毛巾去擦。
他缓了缓,声音更低,却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不把自己…置于死地…如何能…让毒蛇…露出…致命的七寸?”
“不伤得…足够重…如何能…让所有人…相信…我是真的…毫无防备?”
“又如何能…让二叔…得意忘形…急不可耐地…派出最后的…杀招?”
他看向阿威:“那三个‘医生护士’…招了?”
阿威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招了!骨头再硬也扛不住!就是二爷指使的!用的是他海外秘密账户的资金!”
“指令是通过一个一次性的加密卫星电话下达的!时间就在您苏醒的消息传出后不到一小时!他等不及了!”
“很好。”夜清流极其轻微地吐出两个字,眼中寒光一闪。
他再次看向泪流满面的花浸月,声音带上了一丝安抚,却依旧冰冷如铁:
“浸月…别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毒蛇…已经彻底…暴露了。”
“该…收网了。”
他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打点滴的手,示意阿威靠近。
阿威立刻附耳过去。
夜清流用极其微弱的气音,下达着指令:
“第一…所有证据…备份…加密…最高级别…”
“第二…联系…我们在朝家…最深的那颗‘钉子’…启动…将‘磐石’之死的真相…以及朝振山清理防空洞的监控…想办法…送到凌越手上…”
“第三…” 他的目光转向病房门口,带着一种洞悉的冰冷。
“准备…轮椅…我要去…‘探病’…”
阿威眼神一凛,瞬间明白了少爷的意图:“是!夜总!我马上去办!”
花浸月也止住了哭泣,擦干眼泪,眼中重新燃起火焰。
她明白了哥哥的整个计划!以身为饵,置之死地,诱敌深入,一举擒杀!这需要何等的胆识、何等的隐忍、何等的冷酷!
她看着病床上虚弱到极致却眼神如冰刃的哥哥,心中充满了敬畏与决心。
“哥哥,我跟你一起去!”花浸月斩钉截铁地说。
夜清流没有反对,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清醒和指令耗尽了所有力气。
孙桂香听不懂那些复杂的阴谋,但她紧紧握着少年冰冷的手,浑浊的眼睛里只有一件事:谁想害她的小朋友,她就跟谁拼命!
(一小时后,朝幽叶的VIp病房)
病房门再次被轻轻敲响。
凌越如同影子般无声出现,在朝幽叶耳边低语:“朝总,夜总…来了。坐着轮椅,花浸月小姐推着。”
朝幽叶紫罗兰色的眼眸骤然睁开,闪过一丝极快的精芒。
他微微颔首。
门被推开。
花浸月推着一架轮椅缓缓进入。轮椅上,夜清流裹着厚厚的毯子,只露出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和一双深不见底的灰蓝色眼眸。
他看起来比朝幽叶更加虚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孙桂香紧张地跟在后面,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保温桶。
木欣荣被之前的动静惊醒,此刻正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夜清流的样子,吓了一跳:“清流?你…你怎么…”
他担忧地看向朝幽叶。
朝幽叶的目光先是落在夜清流惨白的脸上,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那层虚弱的外表,直抵核心。
随即,他的目光与夜清流抬起的灰蓝色眼眸在空中交汇。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
两道同样冰冷、同样深邃、同样蕴藏着滔天风暴和绝对意志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电流,在充满阳光和花香的病房里悍然碰撞。
朝幽叶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种棋逢对手、心照不宣的凛冽。
夜清流灰蓝色的眼眸深处,同样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冰冷的了然。
他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下头。
不需要言语。
所有的试探、所有的情报、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杀意…都在这一眼交汇中,完成了最彻底的沟通与确认。
朝振山。
夜临渊。
目标,一致。
敌人,共同。
朝幽叶率先打破了死寂。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冽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目光落在夜清流身上:“看来,夜总恢复得不错。”
这句话,意有所指。
夜清流的声音依旧沙哑微弱,却清晰地回应,同样意有所指:“托朝总的福…命硬,暂时…还死不了。”
他顿了顿,灰蓝色的眼眸转向角落有些不安的木欣荣,眼神中那慑人的冰冷似乎缓和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暖意,又转向朝幽叶。
“木欣荣…没事就好。”
朝幽叶眼底深处那翻腾的怒焰,在听到夜清流提及木欣荣时,似乎也微微沉淀了一丝。
他微微颔首:“多谢关心。”
短暂的沉默。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
夜清流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掌控节奏的平静:“凌特助…想必…该查的…都查清了?”
凌越看向朝幽叶,得到默许后。他上前一步,言简意赅地将之前汇报给朝幽叶的关键点复述了一遍,重点强调了朝振山清除木欣荣的部分。
夜清流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
当凌越说完,他极其轻微地抬了抬手。推着轮椅的花浸月立刻会意,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加密公文包里,取出一个超薄的平板电脑,递给了凌越。
“一点…补充…” 夜清流的声音带着气音。
“阿威截获的…通讯碎片…指向明确…交易…分工…” 他示意凌越打开平板。
凌越迅速操作,屏幕上立刻显示出经过处理的音频波形图、声纹对比结果、部分复原的对话文字记录。
(夜临渊承诺解决夜清流,朝振山承诺解决朝幽叶和木欣荣),以及西山别院提及“清理防空洞”、“磐石处理干净”的加密通话片段!
证据链!完美闭环!
朝幽叶的目光扫过屏幕,灰蓝色的眼眸中最后一丝疑虑彻底消失,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冰与毁灭的意志。
他看向夜清流,那眼神里多了一丝真正的认可。
“夜总…好手段。”朝幽叶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彼此…”夜清流极其微弱地回应,目光转向花浸月。
花浸月立刻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坚定:“我哥哥的意思很明确。血债,必须血偿!二叔和朝振山,一个都跑不掉!我们联手!”
朝幽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木欣荣。
木欣荣此刻已经完全清醒,听懂了事情的严重性,小脸煞白,眼中充满了对朝幽叶的担忧,但更多的是坚定和支持。
他轻轻握住朝幽叶没受伤的右手。
这个细微的动作,仿佛给了朝幽叶最后的力量和决心。
他反手握住木欣荣的手,然后抬起头,目光如同审判之剑,扫过夜清流和花浸月,声音平静却带着主宰一切的绝对力量:
“朝振山,归我。”
“夜临渊,归你。”
“我要他…活着,等到我去‘拜访’。”
“至于过程…和结果…” 朝幽叶的唇角勾起那抹冰冷嘲弄的弧度。
“各凭本事。”
“正合我意。”夜清流的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杀意。
他灰蓝色的眼眸深处,是同样残酷的决断。
病房里,无形的风暴终于汇聚成型,达成了最致命的同盟协议。
“合作愉快。”朝幽叶的声音如同冰珠落地。
“地狱…再见。”夜清流的声音如同寒风吹过墓穴。
花浸月推着夜清流的轮椅,缓缓离开。孙桂香紧紧跟着,一步三回头,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病房门关上。
朝幽叶缓缓松开握着木欣荣的手,目光投向窗外明媚的花园。
那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渊。他轻声对凌越吩咐,每一个字都淬着冰:
“按计划…开始吧。”
“把‘暗河’…搅动起来。”
“通知顾予骁…该他…活动筋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