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沈记”很安静,仅有的两三位熟客也刚刚离开,店里只剩下汤锅底持续而低沉的咕嘟声。
这份宁静,被一阵由远及近、节奏规律却略显滞重的“吱呀——吱呀——”声打破了。
声音停在门口。
沈砚白摩挲鹅卵石的手指顿住了,放空的眼神瞬间聚焦,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精准地投向门口。
沈砚修夹肉的动作也停了下来,镜片后的目光抬起,平静地穿透玻璃门。
门外,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男人。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岁,身形有些清瘦,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格子衬衫,下身是一条同样旧却干净的深色运动裤。
双腿无力地垂在轮椅踏板上,膝盖上放着一个磨损严重的帆布背包。
推动轮椅的双手骨节突出,皮肤粗糙,显然需要付出比常人多得多的力气。
他的头发剃得很短,露出清晰的额头和略显苍白的脸,五官端正,眼神里带着一种长期与生活对抗磨砺出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汗水顺着他略显瘦削的鬓角滑落,显然推动轮椅走过这段并不算短的路程耗费了他不少体力。
他停在门槛前,微微喘了口气,抬头望向店里。目光扫过空荡的桌椅,最终落在厨房后的两人身上。
沈砚修放下筷子,用干净的布擦了擦手,动作依旧一丝不苟。
他绕过料理台,步伐平稳地走向门口。
沈砚白也从藤椅上慢悠悠地直起身,鹅卵石被他随手丢进旁边一个装杂物的竹筐里,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他跟在沈砚修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双臂环抱,倚在通往厨房的门框上,银发下的眼睛带着惯常的漠然审视着来人。
沈砚修走到玻璃门前,没有立刻开门,也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轮椅上的青年。
青年似乎被沈砚修这种过于直白的审视看得有些不自在,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开口道:“老板,打扰了。请问……您这里,轮椅方便进去吗?”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吐字清晰,态度不卑不亢。
沈砚修的目光落在门槛上。
那是一个约莫五公分高的水泥门槛,对普通人抬脚即过,但对轮椅而言,却是一道需要借助坡板或他人帮助才能越过的屏障。
“没有坡道。”沈砚修的声音清冽,陈述事实。
青年脸上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随即露出一个理解的、带着点无奈的笑容:“没关系,我……”
他话没说完,身体已经微微前倾,双手用力撑住轮椅扶手。
似乎打算依靠臂力强行将前轮抬起一点,再一点点蹭进去——这显然是个极其费力且危险的动作。
就在他发力前的一瞬,沈砚修动了。
他没有任何言语上的表示,直接拉开了玻璃门。
然后,在青年惊愕的目光中,沈砚修极其自然地俯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稳稳地抓住了轮椅前部的金属框架下方。
另一只手则虚虚地护在了青年微微前倾的身体后方——这是一个既能提供有效支撑力,又最大限度避免直接肢体接触、显得冒犯的姿势。
“抓紧。”沈砚修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简短得如同指令。
青年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轮椅扶手。
沈砚修手臂肌肉线条在衬衫下瞬间绷紧,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沉重的轮椅连同上面的人,被他以一种举重若轻的姿态,稳稳地抬离地面,轻松越过了那道门槛,然后稳稳地放落在店内的水泥地上。
整个过程快得只有两三秒,平稳得甚至没让青年感受到多少颠簸。
“谢…谢谢!”青年回过神来,连忙道谢,语气里带着真诚的感激和一丝尚未褪去的惊讶。
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气质冷冽、戴着金丝眼镜的老板,力气这么大,动作又如此沉稳可靠。
沈砚修只是微微颔首,仿佛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他松开手,直起身,目光扫过店内:“坐哪里?”
青年环顾了一下相对狭窄的店内空间,指向靠墙、离过道稍远的一张桌子:“那边可以吗?不挡路。”
“嗯。”沈砚修应了一声,示意他过去。
青年熟练地操控着轮椅,稳稳地滑向那张桌子。
沈砚白全程倚在门框上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在沈砚修轻松抬起轮椅时,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于“我哥真行”的理所当然的光芒。
等青年在桌边停好,他才慢悠悠地踱步过去,停在桌子旁边。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目光落在那辆明显有些年头、不少部件都透着磨损痕迹的轮椅上,尤其在驱动轮和刹车装置的位置多停留了几秒。
沈砚修已经回到了料理台后,拿起菜单,走到青年桌边递给他:“吃什么?”
青年接过菜单,目光快速扫过价目表,犹豫了一下,指着最下面一行:“一碗素面,谢谢。”
手指在“素面”两个字上停留片刻,补充道。
“麻烦面…煮软一点。”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请求意味。
沈砚修的目光在他略显清瘦的脸颊和握着菜单、指节分明的手上掠过,点了点头:“好。”
他没有多问一句为什么,转身就走向汤锅。
沈砚白却还站在桌边没动。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对着青年,而是用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轮椅那已经磨得有些发亮的金属扶手,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动作突兀又带着点孩子气的随意。
青年被他这举动弄得一愣,抬头看向沈砚白。
眼前的青年银发耀眼,容颜精致得不似真人,但眼神却空洞冷漠,让人难以捉摸。
“刹车,”沈砚白开口,声音没什么温度,像是在评论一件物品,“右后轮,弹簧快不行了。”
他用的是陈述句,语气笃定,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既不是提醒,也不是关心。
青年又是一怔,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轮椅右后轮的刹车装置。
那个简易的杠杆式刹车,连接弹簧的地方确实锈蚀严重,弹性几乎消失,导致刹车时需要费更大的力气才能勉强刹住。
这细微的隐患,连他自己有时都会忽略,却被这个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关心的银发青年一眼点破。
“是…是的,用了好多年了,有点小毛病。”
沈砚白没再说话,仿佛点破这个隐患只是他一时兴起。
他收回手指,转身懒洋洋地踱回自己的老藤椅,又窝了进去,重新进入那种神游物外的状态。
沈砚修在料理台后忙碌。
他没有立刻煮面,而是先拿起一个干净的粗瓷碗,从咕嘟翻滚的骨汤锅里舀了大半碗热腾腾、奶白浓郁的清汤。
然后,他走到一个放着各种小配料的台子前,拿起一小碟切得极细、翠绿欲滴的葱花,又从一个盖着纱布的小盆里。
夹了一小撮他自己腌制的脆腌槐花,一起放在汤碗旁边,端到了青年桌上。
“汤。”沈砚修放下碗,依旧是简洁的单字。
青年看着眼前这碗香气扑鼻、点缀着翠绿葱花和嫩黄槐花的骨汤,又是一阵意外。
他连忙道谢:“谢谢老板!这…太麻烦了。”
沈砚修没回应,转身回去煮面。
他果然挑了最细的龙须面,丢进滚水里。煮的时间比平常略长了一些,确保面条足够软糯。
青年捧起那碗汤,滚烫的温度透过粗瓷温暖了他因用力推轮椅而有些发凉的手指。
他低头,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然后喝了一小口。
沈砚白虽然在藤椅上闭目养神似的,但耳朵似乎一直留意着这边的动静。
听到青年满足的轻叹,他搭在藤椅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敲了一下。
很快,一碗煮得恰到好处、软而不烂的素龙须面端了上来。
清澈的汤底,根根分明的银丝面,上面依旧点缀着翠绿的葱花和几朵嫩黄的腌槐花,朴素却诱人。
“慢用。”沈砚修放下碗筷。
“谢谢!”青年再次道谢,拿起筷子,专注地开始吃面。
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咀嚼得很认真,珍惜着这碗能让他疲惫身体得到慰藉的热食。
沈砚白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目光没有焦点地看着天花板某处。
沈砚修则站在料理台后,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又开始擦拭那些本就一尘不染的刀具,动作专注而沉静,仿佛那是世间唯一重要的事情。
青年安静地吃着面。
吃到一半时,他放在膝盖上的帆布背包拉链没拉严实,里面滑落出一本厚厚的、书脊磨损严重的书,掉在轮椅脚踏板旁的地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青年“啊”了一声,立刻放下筷子,下意识地弯腰想去捡。
但轮椅的限制让这个动作变得极其困难和别扭,他的指尖离那本书还有十几公分,身体却因为前倾而失去了平衡,轮椅微微向后滑动了一点。
就在他重心不稳、有些狼狈地试图抓住扶手稳住自己时,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沈砚白像一只无声的猫,不知何时已经从藤椅上起身,几步就跨到了他身边。
银发青年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他先是极其自然地用脚尖轻轻抵住了轮椅微微后滑的轮子,阻止了它继续移动。
同时,他弯腰,动作流畅地捡起那本掉落的书,看也没看封面,直接塞回了青年因为慌乱而敞开的帆布背包里。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精准得如同演练过无数次。
做完这一切,沈砚白直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依旧是那副“别烦我”的漠然表情,仿佛刚才那个及时援手的人不是他。
他甚至没看青年一眼,径直又走回了自己的藤椅。
青年扶着轮椅扶手,惊魂未定,看着沈砚白重新窝回椅子的背影,张了张嘴,那句“谢谢”卡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个复杂而感激的眼神。
他默默拉好背包拉链,重新坐好,继续低头吃面。
沈砚修擦拭刀具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对刚才发生的小插曲毫无所觉。
只有镜片后的目光,在沈砚白用脚尖抵住轮椅轮子时,极其短暂地掠过弟弟的鞋尖,随即又落回手中寒光闪闪的刀刃上。
青年吃完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他放下碗,脸上因食物而恢复了些许血色。再次伸手去拿放在桌角的帆布背包,准备掏钱。
就在这时,一直窝在藤椅里的沈砚白突然又开口了,声音不大,带着点漫不经心,眼睛依旧看着天花板:
“喂,轮椅仔。”
这称呼实在称不上礼貌。
青年掏钱的动作一顿,愕然看向沈砚白。
沈砚白终于把目光从天花板上移开,懒洋洋地转向青年,漂亮的桃花眼没什么情绪地盯着他。
“你那个破轮椅,除了刹车弹簧快废了,左前轮的轴承也快不行了,响得像要散架。驱动轮的花纹都快磨平了,下雨天你推着它溜冰吗?”
青年被他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握着钱包的手紧了紧。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轮椅状况不好,但被这样直白地、甚至带着点侮辱性地指出来,还是让他感到难堪和一丝愤怒。
“我知道它旧了,”青年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平静,“但还能用。我会想办法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倔强。
“想办法?”沈砚白嗤笑一声,从藤椅上站起身,慢悠悠地踱步到轮椅旁,这次他蹲了下来,完全不顾及形象,银色的发梢几乎要垂到地上。
他伸出两根手指,随意地弹了弹左前轮的轮毂,金属发出沉闷的响声。
“等你‘想办法’的时候,这玩意儿说不定就把你扔半道上了。轴承珠子碎了卡死,或者刹车彻底失灵冲下坡……啧。”
他摇摇头,语气里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近乎冷酷的预测。
青年被他描绘的场景说得脸色更白,嘴唇抿得紧紧的。
沈砚白站起身,拍了拍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他看向沈砚修,用一种理所当然、仿佛在讨论晚饭吃什么的语气说:“哥,库房角落那堆破烂里,我记得有几个拆下来的旧轴承?型号应该差不多。”
“还有上次给老王头修三轮车剩下的那截新刹车线,粗细应该也合适。哦,对了,老王头那破三轮淘汰下来的两个后外胎,花纹深得很,丢那儿也是生锈,不如废物利用。”
沈砚修停下了擦拭刀具的动作。
他看向沈砚白,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没有询问,没有惊讶,仿佛弟弟提出的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建议。
他的视线又落在那辆破旧的轮椅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快速评估沈砚白所说的可行性和所需部件。
“嗯。”沈砚修淡淡地应了一声。他放下抹布和刀具,转身走向面馆后门——那里通向一个小院子和一间堆放杂物的库房。
他推开后门,阳光和槐花香一下子涌了进来。
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回头看向还僵在桌边的青年,言简意赅:“等着。”
青年完全懵了。
他看着沈砚白那副理所当然指使人的样子,又看看沈砚修二话不说就去库房翻找的背影,大脑一时转不过弯来。
这两个人……是什么意思?要帮他修轮椅?就因为沈砚白那几句刻薄的点评?
“我……我……”青年想说“不用麻烦”,想说“我没钱付修理费”。
但看着沈砚白那双没什么情绪、却仿佛能洞察他所有窘迫的眼睛,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沈砚白没理他,自顾自地走到店门口,把“正在营业”的小木牌翻了个面,变成了“暂停营业”。
然后他走回来,蹲在轮椅旁,这次不再是用手指弹,而是直接上手,动作略显粗鲁但效率极高地把轮椅的驱动轮卸了下来。
金属部件在他手里发出“咔哒”的轻响,动作熟练得不像第一次接触这种结构。
“别傻坐着,”沈砚白头也没抬,语气硬邦邦的,“扶着点,别让它倒了砸我。”
他指的是轮椅的框架。
青年如梦初醒,赶紧伸手扶稳轮椅主体。
他看着沈砚白那双骨节分明、异常灵活的手,飞快地拆卸着轮子上的旧轴承,动作精准而带着一种奇特的暴力美感,和他精致的外表形成巨大反差。
银发青年专注地盯着手中的零件,眉头微蹙,眼神锐利,仿佛在进行一项精密的手术,完全没了刚才那种懒散漠然的神态。
这时,沈砚修从库房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几个用油纸包着的轴承、一截崭新的刹车钢线,还有两个看起来还很结实、胎纹很深的旧轮胎。
他径直走到轮椅旁,放下东西,什么也没说,直接接手了沈砚白拆下来的驱动轮部件。
兄弟俩配合得异常默契,仿佛排练过无数次。
沈砚修负责拆卸和安装轴承这种需要精准力度的核心部件。
他用工具敲出锈死的旧轴承时,动作沉稳有力,每一次敲击都恰到好处,不会损伤轮毂。
安装新轴承时,他先用一块干净的布仔细擦去轴上的污垢和锈迹,然后均匀地抹上一点带来的黄油,再将新轴承对准位置,用一根粗细合适的钢管抵住,沉稳地敲击进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神专注而冷静。
沈砚白则负责处理刹车线和轮胎。他利落地剪断已经磨损起毛的旧刹车线,将新线穿进复杂的导槽。
他的手指极其灵活,在狭小的空间里穿梭自如,打结固定时又快又牢。
更换轮胎更是粗暴直接,他用撬棍轻松卸下旧胎皮,将老王头三轮车上拆下来的、胎纹还很深的旧外胎套上去,再用气筒飞快地打足气。
青年扶着轮椅框架,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门,暖暖地照在兄弟俩身上。
沈砚修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他冷峻的侧脸滑下,他毫不在意,只是专注地调整着轴承的位置。
沈砚白的银发在阳光下像流动的铂金,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他正用力地拧紧最后一颗固定刹车线的螺丝,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工具与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以及轮胎打气时“噗嗤噗嗤”的声音在安静的店里回荡。
青年看着他们沾着油污却依旧专注的侧脸,看着那辆陪伴他多年、此刻正在经历“脱胎换骨”的破旧轮椅,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堵在胸口,酸涩又温暖。
他从未想过,在这个冷漠的城市角落,在这家安静得有些诡异的面馆里,会以这样的方式,接受到这样一份沉默而笨拙、却又实实在在的援助。
尤其是那个银发的青年,明明做着帮助人的事,却偏偏要摆出一副嫌弃麻烦、刻薄挑剔的样子。
当沈砚修将最后一个驱动轮稳稳地装回原位,并用手转动测试轴承的顺滑度时。
当沈砚白用力捏下刹车手柄,听到新刹车线拉动机构发出的清脆“咔哒”声,看到刹车片稳稳夹住轮毂时,兄弟俩几乎同时停下了动作。
沈砚修站起身,用那块干净的布擦了擦手上的油污,走到水池边洗手。
沈砚白则甩了甩有些发酸的手腕,看着焕然一新的驱动轮和深纹轮胎,似乎还算满意地挑了挑眉。
他走到轮椅后面,双手抓住推手,试着向前推了一下。
轮椅平稳、安静、顺畅地滑了出去,那种因轴承锈蚀和轮子变形带来的滞涩感和“吱呀”异响完全消失了。
刹车反应灵敏,轻轻一捏就能稳稳停住。
沈砚白又试了几下,确认无误。他松开手,走到青年面前,依旧是那副不耐烦的表情,指了指轮椅:“试试。”
青年早已按捺不住,他松开扶着框架的手,双手握住驱动圈,用力向前推动。
前所未有的丝滑感从手掌传来!沉重的轮椅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只需要很小的力气就能轻松驱动。
他试着捏了捏刹车,手感紧实有力,响应迅速。又试着转了个小圈,灵活度也比之前好了太多。
这辆旧轮椅,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怎么样?”沈砚白抱着手臂问,语气硬邦邦的,像是在质问。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青年脸上绽放出惊喜的笑容,之前的局促和难堪一扫而空,只剩下纯粹的感激和兴奋。
“推起来太轻快了!刹车也特别灵!谢谢!真的太谢谢你们了!”
他连声道谢,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沈砚白撇了撇嘴,似乎对他的激动很不以为然:“省得你哪天散架了讹上我们面馆。”
他丢下这句硬邦邦的话,转身走向水池,也开始哗啦啦地洗手。
沈砚修洗好手,擦干,已经走回了料理台后。
他看着兴奋地操控着轮椅在店里有限空间里转了小半圈的青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拿起青年吃完面的那个空碗和汤碗,走向水池。
路过青年桌边时,他脚步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桌面上——那里放着青年刚才掏出来的钱包,里面有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钱。
沈砚修的目光在那些零钱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随即移开,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他什么也没说,拿着碗继续走向水池。
青年沉浸在轮椅焕然一新的喜悦中,好一会儿才想起还没付面钱。
他连忙操控轮椅回到桌边,拿起钱包,抽出几张纸币,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老板,面钱,还有……这个修理费,多少钱?”
他看着那些崭新的轴承和轮胎,心里有些打鼓,不知道这些零件要多少钱,自己带的这些够不够。
正在洗刷碗筷的沈砚修头也没回,水流声哗哗作响。
正在用力搓洗手上油污的沈砚白头也没抬,不耐烦地甩出一句:“一碗素面,八块。零件是堆在库房生锈的破烂,占地方,清了正好。”
意思再明显不过——不收修理费。
青年愣住了,握着钱的手停在半空。他看着水池边两个背对着他的身影,沈砚修挺拔沉静,沈砚白银发耀眼却透着生人勿近的冷硬。
一股巨大的暖流再次冲击着他的心脏,比刚才那碗热汤更甚。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感谢的话在这份沉默而厚重的善意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他默默地将一张十元纸币放在桌上,然后操控着焕然一新的轮椅,稳稳地、无声地滑向门口。
他停在了门槛内侧。这次,没有了之前的踌躇和费力。他双手稳稳抓住驱动圈,腰腹用力,双臂同时发力——
崭新的、摩擦力更强的深纹轮胎牢牢抓住地面,轴承顺滑无比地转动。
轮椅的前轮被轻松抬起,稳稳越过了那道曾让他为难的门槛,落在外面的水泥地上。整个过程轻松、平稳、充满力量感。
青年坐在轮椅上,阳光洒满全身,带着槐花的暖香。他忍不住回头,望向面馆内。
沈砚修已经洗完了碗,正用那块永远干净的布擦拭着料理台,侧脸在光影下显得沉静而专注,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沈砚白也洗好了手,正靠在门框上,手里不知何时又捏上了那枚鹅卵石。
他看着青年顺利过槛,漂亮的桃花眼里依旧没什么情绪,只是当青年回头时,他几不可察地、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快得像错觉。
随即,他便移开了目光,重新投向门外随风摇曳的槐花,指尖的鹅卵石又开始无意识地摩挲起来。
青年收回目光,深深地吸了一口充满槐花甜香的空气。
他没有再道谢,只是对着面馆的方向,认真地、无声地欠了欠身。
然后,他双手稳稳地推动驱动圈。轮子转动,安静而有力,载着他,平稳地汇入了门外五月的阳光和喧嚣之中。
“吱呀”一声轻响,沈砚白关上了玻璃门,顺手将“暂停营业”的牌子又翻了回来。店里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沈砚修走到青年刚才坐过的桌子旁,拿起那张十元纸币。
他走到收银的小木盒前,打开,将钱放了进去。然后,他拿起桌面上留下的空汤碗和筷子,走向水池。
沈砚白也踱步过来,拿起那块青年用过的抹布开始擦拭桌面。
“哥,”沈砚白忽然开口,声音不高,目光落在刚才轮椅停留过的地面——那里留下了一点极其细微的、新轴承润滑脂的痕迹。
“他包里掉出来的那本书……”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书名,“《嵌入式系统原理与应用》…挺厚的。”
沈砚修打开水龙头,水流冲刷着碗碟。他“嗯”了一声,表示听见了。
他当然也看到了那本书,甚至在书掉出来时,瞥见了书页里夹着的、露出一角的电路图草稿纸。
“手指,”沈砚白继续用抹布随意地擦着桌子,补充道,“有松香和焊锡的味儿。”
那是长期进行电路焊接工作才会留下的特殊气味。
沈砚修将洗干净的碗碟沥干水,动作利落地放回原位。水珠顺着碗沿滑落,滴在水池里,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嗯。”他又应了一声。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沉静无波。
一个双腿残疾,却啃着艰深的技术书籍,手指带着电子工程师痕迹的年轻人。
沈砚白擦完桌子,将抹布随手丢进水桶。他走到门口,推开玻璃门,倚在门框上。
暖风带着更浓郁的槐花香涌入。
他仰起头,看着头顶如云似雪盛放的槐花,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伸出那只刚刚拆装过轮椅、骨节分明的手,精准地折下了一小串开得正盛的、洁白芬芳的槐花。
他走回店里,将那串带着绿叶的、水灵灵的槐花,随意地丢在沈砚修刚刚擦拭干净的料理台角落。
沈砚修看了一眼那串沾着阳光的槐花,没说话。
他拿起一个干净的小瓷碟,走到熬煮骨汤的大锅旁。锅盖掀开,浓郁的白色蒸汽裹挟着扑鼻的肉香升腾而起。
他用一个长柄的小铜勺,小心地从汤锅最上层,撇起一小勺清澈、滚烫、不含任何油脂的精华清汤,注入瓷碟中。
然后,他拿起那串槐花,将花瓣轻轻摘下,投入滚烫的清汤里。嫩白的花瓣在清澈的汤水中微微舒卷,瞬间释放出更浓郁的甜香。
他端着这碟只加了槐花的清汤,走到沈砚白惯坐的那张桌子旁,放下。
沈砚白已经又窝回了他的老藤椅,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阳光落在他长长的银色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
沈砚修没叫他,只是将碟子往他手边推近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