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替身已死
镜面幽绿的涟漪还在荡漾,像一潭被搅浑的毒水。那里面映出的景象,却比任何毒药都更能瞬间摧毁神智——老槐树虬结的枝干在风雨中狂舞,湿透的深色长衫紧贴着僵直的身体,泥泞的布鞋在离地几尺的空中无力晃荡,雨水顺着裤管汇成细流……而那张脸……那张被雨水泡得惨白发胀、眼球凸出、舌头微吐、写满极致痛苦与惊骇的脸……
是我自己。
“嗬……”一声极度压抑、濒死的抽气从我喉咙深处挤出来,声带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血腥味。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膝盖一软,我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积满灰尘的地板上。铜镜里那张吊死的脸,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穿透了镜面,穿透了空间,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门外的脚步声,就在这一刻,停住了。
停在了我的门前。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水,从头顶瞬间浇灌到脚底,连血液都凝固了。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疯狂撞击的“咯咯”声,像筛糠一样剧烈。门外,死一般的寂静。没有呼吸,没有低语,只有一种无形的、粘稠的恶意,如同实质般从门缝下、从朽烂的门板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缠绕住我的脖颈,扼住我的咽喉。
它就在外面。那个顶着我的脸,从镜子里走出来的东西。它在听。
老板娘那句带着贪婪和得意、如同毒蛇吐信的低语,此刻无比清晰地在我脑中炸响:“……成了。又一个替身……上好的……顶不了多久……快了……”
替身!
我就是那个“替身”!镜子里那个东西的目标!它要取代我,占据这具躯壳!而我真正的身体,早已冰冷僵硬,吊死在了窗外那棵吞噬了不知道多少条性命的老槐树上!
求生的本能,在巨大的绝望深渊里,猛地爆发出最后一丝微弱的火星。不能待在这里!不能等它进来!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手脚并用,几乎是贴着冰冷肮脏的地面,朝着房间最黑暗的角落——那个蒙着厚厚灰尘、散发着腐朽木头和霉烂衣物气息的旧衣柜——无声地、疯狂地爬去。
地板粗糙的木刺刮破了我的手掌和膝盖,带来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我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濒死的窒息感。终于爬到了衣柜边,我颤抖着手,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动作的幅度,小心翼翼地拉开那扇沉重的、布满虫蛀痕迹的木门。一股浓烈的霉味和灰尘扑面而来,呛得我几乎要咳嗽出声,又被我死死压在喉咙里。我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受惊的虫子,拼命地把自己塞进衣柜深处一堆散发着腐败气味的破布烂絮之中。然后,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力,将沉重的柜门,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拉回原位。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瞬间包裹了我。衣柜里的空气污浊不堪,带着死亡般的陈旧气息。我蜷缩在角落,紧紧抱着自己冰冷的膝盖,牙齿依旧无法控制地疯狂打颤。耳朵却像被拉长的天线,拼命捕捉着衣柜外的一切声响。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单调而冰冷的雨声,敲打着瓦片,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我绷紧到极限的神经。门外的“它”,似乎消失了?还是……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恐惧像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边的死寂和黑暗逼疯的时候——
“咯吱……”
一声轻微的、令人头皮瞬间炸开的木板挤压声,在衣柜外响起。很近,就在几步开外。是地板,有人踩在了上面。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石,连牙齿的打颤都诡异地停止了。心脏在那一刹那似乎也停止了跳动,血液凝固。
紧接着,是拖动的声音。
“嚓……嚓……嚓……”
很慢,很沉。像是穿着软底鞋的脚,在地上拖行。一下,又一下。声音的方向,正对着我藏身的衣柜。
它在房间里!它进来了!它知道我在哪里!
极致的冰冷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我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用剧烈的疼痛来对抗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浓重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眼睛在绝对的黑暗中徒劳地睁大,死死“盯”着前方那片虚无,仿佛能穿透那层薄薄的、朽坏的衣柜木板。
“嚓……嚓……” 那拖行的脚步声,停在了衣柜门前。
隔着那层朽木,我甚至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带着非人恶意的视线,穿透了木板,落在我蜷缩的身体上。衣柜里的空气似乎都冻结了。
它就在外面。和我一门之隔。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它会拉开柜门吗?像猎人打开捕获猎物的笼子?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将我彻底淹没,思维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等待被撕碎的绝望。
然而,预想中的柜门被猛然拉开并未发生。
死寂再次降临。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
一秒,两秒……时间在绝对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
就在我紧绷的神经几乎要崩断的时候,另一种声音,极其轻微,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在衣柜外响了起来。
是……布料摩擦的声音?
“沙……沙沙……”
很轻,很慢。像是……有人,或者某种东西,正在衣柜外,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移动着手臂?
这声音……为什么……为什么感觉如此熟悉?像是在模仿……
一个恐怖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钻入我的脑海!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不!不可能!
我蜷缩在衣柜的角落,右臂因为长时间的挤压而麻木刺痛。几乎是出于一种被恐惧扭曲的本能,我极其轻微地、试图活动了一下僵硬酸痛的右臂,想要稍稍换一个不那么痛苦的姿势。
就在我的右臂关节,因为移动而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咔”一声轻响的同时——
衣柜外,几乎是同步地,响起了完全相同的、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
“咔。”
那声音,就像是对我动作的即时回放!精准,冷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模仿意味!
“沙沙……”
衣柜外又传来了布料摩擦的轻响。这一次,我僵住了,不敢再动分毫。可那声音并未停止,反而……像是在模仿我之前的某个姿势?或者……在尝试着下一个动作?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的血液似乎都冻成了冰碴!
它在学我!
那个镜子里走出来的东西,那个顶着我脸的怪物,它就站在衣柜外面,隔着一层薄薄的、腐朽的木板……正在模仿我的动作!
它想干什么?它在……练习?!练习如何更像一个“活人”?练习如何……完美地取代我?!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惧,比直接看到它裂开嘴笑更加深入骨髓!它不再仅仅是恐怖的实体,而是一种正在学习、正在渗透、正在一点点蚕食你存在本质的诡异进程!
就在我被这无声的模仿惊骇得魂飞魄散之际,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摩擦声,贴着衣柜门板响了起来。
“嘶啦……嘶啦……”
像是……干燥的、布满灰尘的指甲,正在极其缓慢地刮擦着柜门内侧的木板。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质感,一下,又一下,执着地刮擦着。那声音的位置……不高不低,正对着我蜷缩在柜内、脸部的高度。
它在……挠门?
不!不是简单的挠!那刮擦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节奏感,像是在……写字?在柜门内侧……写字?!
它在写什么?!它想告诉我什么?!
极度的恐惧和一种病态的好奇在我心中疯狂撕扯。我几乎要把自己的嘴唇咬穿,才遏制住想要凑近门缝去看的冲动。那“嘶啦……嘶啦……”的刮擦声,像冰冷的锯条,一下下锯着我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声终于停止了。衣柜外再次陷入死寂。
但我知道,它没走。它就在那里。隔着这层朽木。
一种更深沉的、更粘稠的恶意,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从门缝下弥漫进来,浸透了我藏身的每一寸空间。它不再仅仅是模仿,它在宣告它的存在,它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令人绝望的游戏。它知道我在里面,它在享受我的恐惧。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是酷刑。就在我紧绷的神经快要被这无声的折磨彻底摧毁时——
“哐当!”
一声巨响猛地从房间另一头炸开!
是那张三条腿的破桌子!它倒了!有什么东西狠狠撞在了上面!
我吓得浑身剧烈一抖,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紧接着,是物体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沉重拖行的声音,伴随着一种……类似野兽喉咙里发出的、极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嗬……呃……嗬……”
声音嘶哑、痛苦,充满了非人的挣扎感,断断续续地从桌子倒下的方向传来。
它在干什么?!它在模仿……模仿痛苦?模仿挣扎?模仿……死亡?!
那拖行和呜咽的声音持续了十几秒,然后,如同它突兀地开始一样,又突兀地停止了。房间里再次只剩下单调的雨声,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蜷缩在衣柜的黑暗里,像一具冰冷的尸体。汗水早已浸透了我单薄的里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扇薄薄的柜门上,等待着……等待着那最终审判的降临。
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边无际的等待和恐惧折磨得昏厥过去时,我听到了。
一种极其细微的、液体滴落的声音。
“嗒……”
“嗒……”
间隔均匀,缓慢而固执。滴落在衣柜外的地板上。
那声音……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不像是雨水。一股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混杂在衣柜浓郁的霉味中,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那气味……冰冷、腥甜……带着铁锈味和一种……腐烂槐树叶子的气息……
是血吗?还是……别的什么?
“嗒……”
“嗒……”
那滴落声,像死亡的倒计时,敲打在我的灵魂深处。每一滴落下,都让衣柜里本就稀薄的空气变得更加稀薄,更加令人窒息。
它还在外面。它在流血?还是……它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它还在?它在提醒我,我的结局?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极度的恐惧和缺氧中开始模糊、涣散。也许……就这样结束……也好……
就在我的意志力即将彻底崩溃的边缘,那持续不断的滴答声,毫无征兆地……停止了。
紧接着,一种新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是一种极其缓慢的、沉重的……吸气声?
“嘶——嗬——”
声音拉得很长,带着一种粘稠的阻塞感,仿佛肺部吸进的不是空气,而是冰冷的泥浆。然后,是同样缓慢、沉重、带着阻塞感的吐气。
“呼——嗬——”
这呼吸声……沉重、滞涩……完全不像是活人的呼吸节奏,更像是一具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肺部还残留着泥土的尸体,在极其艰难地尝试着重新“活”过来!
它就在门外!它在……练习呼吸!它在练习如何像一个活人一样呼吸!
这个认知带来的惊悚感,甚至超过了之前所有的恐怖景象!它在进化!它在模仿活人的一切!从动作,到痛苦,到……呼吸!它正在完成某种蜕变!它越来越像一个“人”了!它离彻底取代我,越来越近了!
那沉重、粘滞的呼吸声,在死寂的房间里规律地回荡着,像丧钟在敲响。
“嘶——嗬——”
“呼——嗬——”
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抽干了衣柜里本就稀薄的空气,让我感到一阵阵眩晕。每一次呼气,都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气息,仿佛能穿透木板,喷在我的脸上。
就在这令人魂飞魄散的呼吸声中,另一种声音,极其轻微地,混了进来。
“咯……吱……”
不是木板,是……门轴?
是衣柜门!
那沉重的、布满虫蛀的旧衣柜门,在我毫无防备之下,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的巨力,猛地……向外拉开了一道缝隙!
一道昏黄、幽暗、如同墓穴烛光般的光线,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衣柜内浓稠的黑暗!
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浓重的霉味和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腐甜气息,猛地灌了进来!
光线勾勒出门外一个模糊而扭曲的黑影轮廓。那黑影就堵在刚刚拉开的缝隙前,一动不动。
我的呼吸瞬间停止!心脏似乎也停止了跳动!大脑一片空白!极致的恐惧像冰锥,狠狠刺穿了我的天灵盖!
就在这魂飞魄散的瞬间,借着那道狭窄缝隙透入的、幽暗的光线,我看到了——
一只眼睛。
紧紧地贴在刚刚拉开的门缝边缘,正死死地、一眨不眨地……向内窥视!
那是一只……我的眼睛。
瞳孔深处,却燃烧着两簇幽绿、冰冷、非人的鬼火。
紧接着,一个声音,干涩、僵硬、如同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带着一种初学乍练的、极其不自然的语调,从门缝外挤了进来,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我的耳膜:
“找……到……你……了。”
门外,老板娘那干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大功告成般的轻松和期待,穿透了门板,幽幽地飘了进来,清晰地落在我耳中:
“时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