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该交租了
“找……到……你……了。”
干涩、僵硬、如同生锈的铁片在摩擦的声音,从衣柜门那道被拉开的狭窄缝隙外挤了进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锥子,狠狠凿穿我的耳膜,直刺大脑深处。冰冷的恐惧瞬间冻结了全身血液,连思维都凝固了。
缝隙外,那只属于“我”的眼睛——瞳孔深处燃烧着两簇幽绿、冰冷、非人鬼火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我身上。巨大的、扭曲的黑影轮廓堵在缝隙前,散发着如同寒冬墓穴般的死气。
“时辰……到了。”老板娘那干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尘埃落定般的轻松和期待,幽幽地穿透门板,清晰地落在死寂的衣柜里,像最后的宣判。
“时辰到了……”
“时辰到了……”
这四个字在我脑中疯狂回荡、撞击,像失控的撞钟,每一次都碾碎我仅存的意志。衣柜里浓稠的黑暗似乎活了过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腐甜气息,化作冰冷的绳索,勒紧我的喉咙,缠住我的四肢。身体像被钉在冰棺里,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只有那只燃烧着鬼火的眼睛,透过缝隙,牢牢地锁着我,贪婪地汲取着我濒死的恐惧。
缝隙外,那个顶着我的脸、却散发着非人恶意的黑影,动了。
一只惨白的手,毫无血色,皮肤在幽暗光线下泛着一种死尸般的蜡质光泽,缓慢地、坚定地伸进了衣柜的缝隙。五指张开,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污黑的泥垢。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欲,直直地朝着我蜷缩在角落的脖颈抓来!指尖划过冰冷的空气,带起一股阴寒的腥风。
死亡冰冷的触感,几乎已经贴上了我的皮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源自生命最深处、最绝望处迸发的求生本能,如同火山喷发般轰然炸开!被冻结的血液瞬间沸腾,冲垮了恐惧的冰障!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野兽般的嘶吼!
“滚开——!!!”
身体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我猛地从蜷缩的角落弹起,像一头濒死的困兽,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只伸进来的、惨白的手,狠狠地撞了过去!同时,双脚在衣柜内壁猛力一蹬!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我的肩膀重重地撞在那只冰冷僵硬的手臂上,骨头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我半边身体发麻,但那只手也被撞得向外猛地一缩!
借着这一撞之力,我整个人像炮弹一样,从被拉开的那道缝隙里,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冰冷、布满灰尘的地板上!
顾不上浑身骨头散架般的剧痛,我手脚并用,疯狂地向后蹬爬,视线因极度的恐惧和撞击而模糊摇晃。那个黑影——那个镜子里走出来的“我”——被我撞得踉跄后退了一步,堵在了衣柜门前。它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着脖子,那张属于我的脸孔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燃烧着幽绿鬼火的眼瞳,死死地锁定了我。它的嘴角,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扭曲的弧度,再次向上咧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无声的狞笑在它脸上蔓延,带着一种被猎物反抗激怒的、纯粹的恶意。
“嗬……”那干涩、如同生锈铁片摩擦的声音,再次从它咧开的嘴里挤出来,带着一种冰冷的嘲弄。
我连滚带爬地退到墙角,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斑驳脱落的土墙上,退无可退!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汹涌而来。视线慌乱地扫过整个房间——破床、倒地的三条腿桌子、空荡荡的梳妆台……那面泛着幽绿光晕的铜镜!
铜镜!
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我混乱的思绪!既然它能从镜子里出来……既然它害怕镜子?老板娘说过别照镜子……也许……
没有时间思考了!那个顶着我的脸、裂开无声狞笑的怪物,已经迈开了脚步!依旧是那种沉重、滞涩、如同拖着千斤重物的步伐,一步,一步,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朝我逼近!它每一步落下,地板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灰尘簌簌落下。
它要过来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恐惧!我猛地一咬牙,双手在地上胡乱一撑,爆发出最后的气力,几乎是贴着地面,朝着梳妆台的方向扑了过去!目标,就是那面该死的铜镜!
我的动作显然激怒了它。它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非人的咆哮,步伐陡然加快!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瞬间逼近!
就在它那只惨白、布满泥垢的手即将抓住我后衣领的刹那,我扑到了梳妆台前!根本来不及思考,我用尽全身力气,双手猛地抓住那面沉重的铜镜!
入手一片冰寒刺骨,仿佛握着一块千年寒冰!镜框上那些模糊不清的雕花硌得掌心生疼。我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腰腹发力,双臂肌肉贲张,将全身的重量和所有的不甘、恐惧、绝望,都灌注在这一次爆发性的动作中!
“给我——滚回去!!!”
我嘶吼着,将那面沉重的铜镜,朝着身后紧追而至的恐怖黑影,狠狠地、不顾一切地砸了过去!
镜面在空中划过一道幽绿的弧光,带着呼啸的风声,直直地砸向那个“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那个顶着我的脸、裂开狞笑的怪物,在看到迎面砸来的铜镜时,那双燃烧着幽绿鬼火的眼瞳里,第一次……极其清晰地……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源自本能的恐惧!它裂开的嘴角猛地僵住,甚至下意识地抬起双臂,似乎想要格挡那面映照出它非人本质的镜子!
“砰——哗啦!!!”
沉重的铜镜结结实实地砸在它抬起的双臂上!巨大的撞击声中,伴随着一声极其尖锐、仿佛无数玻璃同时碎裂的刺耳声响!
铜镜没有碎。
碎裂的,是那个“我”!
就像一面被重锤击中的劣质玻璃人像,那个顶着我脸孔的怪物,在被铜镜砸中的瞬间,身体表面骤然浮现出无数蛛网般细密的裂纹!那些裂纹以被砸中的手臂为中心,如同瘟疫般疯狂地向全身蔓延!头颅、躯干、双腿……幽绿的光芒从那些密密麻麻的裂纹深处迸射出来,带着一种毁灭性的、非人的气息!
它脸上的狞笑彻底扭曲、崩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极致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惊骇!它似乎想发出声音,但裂开的嘴里只喷溅出星星点点的、同样幽绿的碎光!
“呃……啊……”一声极度压抑、仿佛来自地狱深渊的、不成调的嘶鸣从它碎裂的咽喉里挤出。
下一秒,整个身体轰然爆开!
没有血肉横飞。只有无数闪烁着幽绿光芒的、大小不一的碎片,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萤火虫群,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向四面八方激射!碎片打在墙壁上、地板上、倒下的桌子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留下一个个细小的、冒着青烟的灼痕。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烧焦槐树叶和腐肉的恶臭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
爆炸的气浪将我狠狠掀飞出去,后背再次重重撞在墙壁上,眼前金星乱冒,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我瘫软在地,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肺叶撕裂般的疼痛。耳朵里嗡嗡作响,刚才那恐怖的碎裂声和刺耳的破空声还在回荡。
房间里弥漫着浓烟般的恶臭和细碎的、闪烁的幽绿光点,如同鬼火般缓缓飘落、熄灭。那个恐怖的、镜子里走出来的“我”,消失了。
短暂的、劫后余生的狂喜还没来得及升起,就被眼前诡异的景象和那股挥之不去的恶臭彻底淹没。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四肢却酸痛得如同灌了铅。
就在这时,房门,被猛地推开了。
腐朽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
老板娘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堵住了那一点微弱的光线。她手里端着一盏小小的、光线昏黄摇曳的油灯。跳跃的火苗在她浮肿、如同枯树皮般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不断晃动的阴影,让那双浑浊无光的眼睛显得更加深不可测。她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缓慢地扫过一片狼藉的房间——倒地的桌子、满地的幽绿碎片灼痕、空气中飘散的青烟和恶臭……最后,落在了瘫软在墙角、狼狈不堪的我身上。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愤怒。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洞悉一切的平静。那平静之下,似乎还隐藏着一种……极淡的、仿佛在看一件即将完成的物品般的……满意?
“啧。”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轻响,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确认。
然后,她挪动着步子,无声无息地走进了房间。那双穿着软底布鞋的脚,踩过地上那些闪烁着微光的幽绿碎片和灼痕,没有一丝停留,仿佛踩过最普通的灰尘。她径直走到了那面被我扔出去、此刻正静静躺在房间中央地板上的铜镜前。
铜镜完好无损。镜面依旧光滑,只是那层幽绿的光晕似乎比之前更加浓郁、更加粘稠,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凝固的毒液。
老板娘佝偻着背,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如同枯枝般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轻轻抚摸着冰冷的铜镜镜框。她的指尖划过那些模糊不清的雕花,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脸庞。浑浊的眼睛里,倒映着镜中那片幽深诡异的绿光,深不见底。
房间里死寂无声,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噼啪”声,和她枯瘦手指抚摸镜框时发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空气里残留的恶臭和那浓稠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恐惧,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她终于停下了抚摸的动作。枯瘦的手掌,稳稳地按在了铜镜冰冷的镜面上。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吃力地弯下那佝偻得几乎对折的腰,朝着那面映照不出她任何影像、只有一片幽深绿潭的铜镜,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动作缓慢、僵硬,带着一种古老而诡异的仪式感。
当她重新直起腰时(如果那佝偻的姿态也能称之为“直”),那张如同揉皱树皮般的脸上,所有的平静和深沉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贪婪!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饿狼般的光,死死地盯住了瘫软在墙角的我!嘴角咧开一个极其夸张、几乎要撕裂到耳根的、无声的狞笑!干瘪的嘴唇蠕动着,露出焦黄的牙齿。
没有声音发出。但那贪婪的目光和无声的狞笑,比任何咆哮都更具穿透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脖颈,带着一种要将我生吞活剥的渴望!
我全身的血液再次冻结!刚刚升起的一丝侥幸瞬间被碾得粉碎!比面对那个镜中怪物时更深的、更原始的恐惧攫住了我!她才是这一切的源头!她一直在看!在看这场猎杀!而现在……轮到我了!
极致的恐惧让我连尖叫都发不出,只能徒劳地、颤抖着向后蜷缩,冰冷的墙壁是唯一能依靠的东西,却无法带来丝毫安全感。
老板娘咧着嘴,无声地笑着,那双浑浊却燃烧着贪婪的眼睛,像两盏鬼火,牢牢锁着我。她佝偻的身体,开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从容,朝着我所在的墙角,一步,一步,挪了过来。软底布鞋踩在布满碎屑和灼痕的地板上,发出轻微却如同丧钟般的“嚓……嚓……”声。
每一步靠近,那无形的、粘稠的恶意和贪婪就浓重一分,几乎要将我彻底淹没、窒息!
就在我绝望地以为自己即将成为她下一个猎物,步上窗外槐树吊尸的后尘时,她那无声的狞笑突然顿了一下。
她的脚步,停在了离我几步远的地方。
那双燃烧着贪婪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我,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犹豫?或者说是……评估?
她的视线,如同冰冷的刀锋,在我惊恐的脸上反复刮过,又缓缓下移,扫过我沾满灰尘和汗水的衣襟,最终,落在了我因为极度恐惧而不自觉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上。
更确切地说,是落在了我的右手手腕上。
她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足足有三息的时间。
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似乎在权衡着什么。然后,她脸上那无声的、贪婪的狞笑,如同潮水般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失望、厌烦、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她喉咙里再次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响:“哼。”
那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和……一种仿佛看到劣质品般的鄙夷。
紧接着,她不再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一堆碍眼的垃圾。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与之前佝偻缓慢的姿态判若两人。她几步走到那面铜镜前,再次伸出枯枝般的手,一把抓起那面沉重的镜子,动作粗暴,完全没有了之前的“虔诚”。
铜镜在她手中,镜面朝下。
她佝偻着背,抱着那面倒扣的铜镜,像抱着一个不祥的黑色匣子,挪动着步子,无声无息地走向房门。
就在她即将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她微微侧过头。昏黄的油灯光线勾勒出她如同鬼魅般的侧影。她没有看我,目光似乎投向房间某个虚无的角落,又或者,是透过墙壁,望向了窗外那株在风雨中狂舞的老槐。
一个声音,干哑、冰冷、毫无起伏,像一块被冻硬的石头,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该交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