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镜中客
>深夜投宿荒村客栈,老板娘叮嘱别照镜子。
>我瞥见铜镜里的自己竟在眨眼。
>凌晨三点,镜中人突然咧嘴一笑,转身走出镜框。
>门外廊下传来老板娘低语:“又骗到一个替身。”
>镜面泛起涟漪,映出她身后槐树上吊着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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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砸在油纸伞上,声音闷得让人心慌。这雨,从傍晚开始就没停过,泼墨似的,把天和地都浇成了一锅混沌的泥浆。脚下的路早辨不清,踩下去全是烂泥,又深又冷,每一次拔脚都像在和沼泽搏命。远处那个叫“槐荫里”的荒村,只剩下几点鬼火似的油灯光晕,在墨汁般的雨幕里飘摇,看着比完全漆黑更瘆人。
“有人吗?”我用力拍打客栈那扇朽烂的木门,声音在哗哗雨声里显得又哑又小,像被水泡发了。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呻吟,“吱呀”裂开一条缝。一张脸挤在门缝后面,是老板娘。昏黄的灯光从她身后漏出来,勉强勾勒出她浮肿的眼袋和干裂的嘴唇。她眼神浑浊,像蒙了层灰,在我湿透的衣襟上扫了扫,又飘向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这才慢吞吞地侧身:“进来吧,最后一间。”
一股浓重的霉味混着陈年的尘土气扑面而来,几乎凝成实体。堂屋里只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风里哆嗦,把屋里几件破旧桌椅的影子拉得奇形怪状,扭曲地爬在斑驳脱落的土墙上。老板娘佝偻着背,影子在墙上像个巨大的、随时会扑下来的怪物。
“楼上左转尽头,”她递给我一把沉甸甸的黄铜钥匙,冰得我一哆嗦。她的声音又干又哑,像砂纸在磨生锈的铁,“夜里……别照镜子。”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她不再看我,挪着步子,无声无息地融进了堂屋后面更深的黑暗里,留下我一个人对着那盏飘摇的孤灯。
楼梯踩上去像是要散架,“嘎吱……嘎吱……”每一声都像踩在朽坏的骨头上。尽头那间房的门虚掩着,一推,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我连连咳嗽。屋里只有一张窄床,一张三条腿的破桌子,靠墙立着个蒙灰的旧衣柜。墙壁上糊的旧报纸早已发黄卷边,被潮气浸透,一块块剥落下来,露出后面颜色诡异的墙皮。
最扎眼的,是那张梳妆台。它就对着床尾,台面上空空荡荡,只立着一面脸盆大的铜镜。镜框乌沉沉,雕着些模糊不清的花纹,镜面本身却出奇地光滑,只是泛着一层黯淡的、仿佛凝固油脂的绿黄色光晕。老板娘那句“别照镜子”鬼使神差地在脑子里冒出来,像根冰冷的针。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把湿透的包袱扔在吱呀作响的床上。
可眼睛像被什么东西拽着,总忍不住往那铜镜的方向瞟。房间死寂,只有窗外单调的雨声,像无数冰冷的指头在敲打。那面铜镜像个沉默的旋涡,吸着屋子里所有的光,也吸着我的注意力。我死死盯着床尾剥落的墙纸,耳朵里却全是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
最终,那点压抑不住的好奇,或者说是一种被无形力量推动的恐慌,猛地攫住了我。我几乎是弹起来,两步冲到梳妆台前,猛地转向那面铜镜——
镜面绿黄的光晕模糊地晃动了一下,映出我的脸。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贴在额角,脸色惨白得像涂了层石灰,嘴唇毫无血色。疲惫和恐惧刻在眼底深处。
然后,我看见镜子里的“我”,右眼皮,极其轻微地,眨了一下。
血液“轰”地一下全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四肢冰凉。我像被冻僵的木桩,死死钉在原地,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锁住镜中那张脸。是我的脸没错,可那眼神……空洞得像个深不见底的窟窿,里面没有一丝活气,只有一种死物般的、毫无感情的凝视。我们隔着那层冰冷的、泛着绿晕的铜镜,无声地对峙。我的呼吸卡在喉咙里,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镜子里的“我”却纹丝不动,只有那非人的眼神,穿透镜面,直直刺进我的骨髓。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有几息,镜中的影像终于恢复了僵硬。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肺叶火辣辣地疼。不敢再看那镜子一眼,我几乎是扑到床上,用那床散发着浓重霉味、硬得像木板的薄被死死蒙住头,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黑暗和霉味包裹着我,恐惧却像无数冰冷的蛇,从被子的缝隙里钻进来,缠绕全身。那一下眨眼,像烙印一样烫在脑子里。是幻觉吗?是雨夜赶路太累眼花了?可那双空洞的眼睛……我蜷缩着,拼命想抓住这些自我安慰的念头,却丝毫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寒意。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得异常清晰,不再是单调的敲打,而像是无数窃窃私语,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窗棂,又像是无数湿漉漉的脚步,在屋顶和屋檐上来回拖动。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杂音里,远处,更夫敲梆子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传了进来。
“梆——梆——梆——”
三更了。
几乎就在那第三声梆子余音消散的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感瞬间攫住了我,仿佛整个房间的温度骤然跌到了冰点。一种源自生命最深处的、本能的恐怖尖叫在我灵魂里炸响,身体却僵硬得如同石雕,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我像个被钉在床上的标本,只有眼珠还能勉强转动,惊恐万分地、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那张该死的梳妆台。
铜镜里,那张属于“我”的脸,动了。
嘴角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诡异的弧度,向两边咧开。没有声音,没有表情,只有纯粹的动作。那嘴角越咧越大,越扯越高,最后形成一个完全超越人类极限、几乎要撕裂到耳根的狰狞笑容。白森森的牙齿在幽绿的镜面反光下,像野兽的獠牙。
然后,镜中的“我”,那个顶着我的脸、却裂开鬼魅笑容的东西,猛地转过身。它不再面对镜外的我,而是背对着我,朝着镜框里那片幽暗混沌的深处,抬起了脚。
一步,踏了出去。
没有破碎声,没有光影的扭曲。它就像穿过一层粘稠的水幕,身体流畅地、毫无阻滞地跨出了那方铜镜的边框,融入了我所在的、这个真实房间的黑暗之中。镜面在它消失的瞬间剧烈地荡漾了一下,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泛起一圈圈浑浊的绿色涟漪,随即又缓缓平复,重新映照出空荡荡的、对着床尾的破旧房间景象。
它出来了!
极致的恐惧终于冲垮了身体的禁锢,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条离水的鱼。就在我几乎要尖叫出声的刹那,门外走廊的木地板,突然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声响。
“咯吱……”
一声轻响,像是有人穿着软底布鞋,小心翼翼地踩在了松动的木板上。紧接着,是第二声,更近了。
我的尖叫被硬生生冻在喉咙里,只剩下牙齿疯狂磕碰的“咯咯”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心脏,又在瞬间被冻结。我死死盯着那扇薄薄的、糊着破旧窗纸的木门,恐惧像冰水一样浸泡着每一寸神经。
脚步声停在了门外,很近很近。然后,我听到了老板娘那熟悉的、干哑得像砂纸摩擦的声音。但此刻,那声音里浸透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毫不掩饰的得意和贪婪,压得极低,像毒蛇在黑暗中吐信:
“……成了。又一个替身……上好的……顶不了多久……快了……”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替身?什么替身?顶不了多久?它在说什么?巨大的惊骇和彻骨的冰冷瞬间攫住了我,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烛,连牙齿打颤的声音都控制不住。
门外那低语声停顿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紧接着,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朝着我房间的方向,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踩在朽烂的木地板上,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咯吱……咯吱……”声。
它来了!它要来抓我了!
极度的恐慌彻底碾碎了我最后一丝理智。我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根本顾不上方向,朝着与门相反的那面墙——那面立着旧衣柜和梳妆台的墙——扑了过去!那里有那面诡异的铜镜!虽然它可怕,但此刻,那面映照过“它”的镜子,似乎成了这绝望空间里唯一一个可能让我“看见”门外真相的窗口!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撞到梳妆台前,带倒了桌上一个空瘪的胭脂盒,它掉在地上发出一声空洞的闷响。我根本顾不上了,双手死死撑住冰冷的台面,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将脸凑近那面幽绿的铜镜!
镜面依旧荡漾着细微的涟漪,如同浑浊的绿色水波。透过这诡异的介质,门外的景象被扭曲地映照出来。
先是老板娘佝偻的背影。她正站在我的门外,离门板很近,微微前倾着身体,像是在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她那件灰扑扑的粗布衣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阴森。
接着,我的视线越过她瘦削的肩膀,投向更深远的黑暗——那是走廊尽头,被一扇破旧木窗框住的一小块院落景象。
镜面涟漪晃动,画面清晰了一瞬。
窗外,紧挨着客栈后墙,矗立着一株巨大的老槐树。虬结的枝桠在风雨中疯狂地扭动、抽打,像无数痛苦挣扎的手臂。就在其中一根最粗壮、伸展得最远的横枝上……
吊着一个东西。
湿透的、深色的长衫,软塌塌地垂下来,紧贴着身体,勾勒出僵直而怪异的轮廓。一双沾满泥泞的布鞋,脚尖无力地朝下垂着,离地几尺,在狂风中微微晃荡。雨水顺着衣摆和裤管,汇成细小的水流,不断地滴落。
镜面涟漪剧烈地一晃。
那张脸……那张被雨水冲刷得惨白发胀、双眼圆睁突出、舌头微微吐出的脸……
是我的脸。
铜镜幽绿的光,冰冷地映着我镜外惨无人色的脸,和镜中……那棵老槐树上……无声晃荡的、湿透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