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像煮沸的米粥般翻滚时,林野发现自己正站在祠堂的门槛上。
供桌前的牌位立得笔直,那些风干的脸皮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每张脸都对着他笑。无面老太太坐在供桌旁的矮凳上,手里的铁针穿引着灰黑的线,正低头缝补一张新剥的脸皮——那是张年轻男人的脸,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
“醒了?”老太太抬起头,光滑的脸上,肉洞般的眼窝对着他,“刚才你晕过去了。”
林野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是真实的,但眼前的场景却像被揉碎又重拼的拼图——他不是已经逃出村口了吗?不是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异化了吗?
“别多想。”老太太的铁针穿过脸皮,发出细微的“噗”声,“来的人都这样,总以为能逃出去。”她举起那张年轻男人的脸皮,对着光看了看,“你看这张,昨天还喊着要报警呢。”
林野的视线扫过供桌下的阴影,那里堆着些零碎的东西:折断的手机、染血的背包、半盒没吃完的饼干……其中有个眼熟的黑色外壳——是他自己的手机。
他踉跄着走过去,捡起手机按亮屏幕。时间显示着三天前的日期,正是他刚进村的那天。相册里最新的照片是村口石碑的特写,“无面”两个字清晰可见,照片下方有一行自动生成的定位:无面村(未收录)。
没有逃出去的记忆,没有人脸肉团,没有石碑后的符文。
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梦?”老太太突然笑了,声音像漏风的风箱,“在这里,梦和醒没什么区别。”她放下手里的活计,缓缓站起身,“你看那些脸。”
林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些悬挂的脸皮突然开始蠕动,像是活了过来。最前排那张苍老的脸皮睁开眼睛,浑浊的眼珠转向他,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那是老太太原本的脸。
“他们都以为自己醒着,”老太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冰冷的气息吹在他后颈,“直到针线穿过皮肤,才明白过来——原来从踏进村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梦里了。”
林野猛地回头,却撞进一片光滑的皮肤里。老太太的脸贴得极近,肉洞般的眼窝几乎要碰到他的额头。他闻到一股浓烈的腥甜味,和他在“梦里”闻到的一模一样。
“现在,该给你缝新脸了。”她举起铁针,针尖上还挂着半缕灰黑的线。
林野转身就跑,撞翻了供桌,牌位和脸皮散落一地。那些脸皮落地后竟像虫子般蠕动起来,纷纷涌向他的脚边,试图攀附上他的皮肤。
他冲出祠堂,浓雾正沿着屋檐流淌,无面人们站在雾里,像列队的幽灵。他们没有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光滑的脸上似乎浮现出怜悯的纹路。
林野不敢停,朝着记忆中车子的方向狂奔。脚下的泥地不再粘稠,反而像结了冰的河面,让他几次险些滑倒。跑着跑着,他突然看到前方的雾里站着一个人影——是那个失踪的女大学生,她穿着干净的白裙子,脸上带着怯生生的笑。
“别跑了。”女大学生朝他伸出手,“我找到出去的路了,跟我来。”
林野的心脏狂跳起来。是真的吗?还是另一个陷阱?
“你看。”女大学生举起一部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清晰的导航路线,“我破解了这里的信号干扰,沿着这条路一直开,就能到省道。”
林野盯着她的脸,那张脸在雾里显得格外真实,甚至能看到她眼角的泪痣。他想起手机里的新闻照片,她确实有颗泪痣。
“快走吧,他们要追来了。”女大学生拉着他的手腕就跑。她的手很凉,像冰一样。
林野被她拽着跑,穿过一条条狭窄的村巷。那些敞着门的土坯房里,不再有蠕动的影子,只有空荡荡的灶台和蒙尘的桌椅,像个早已废弃的村落。
“你看,我就说能出去吧。”女大学生回头冲他笑,笑容明媚得有些刺眼。
就在这时,林野的目光扫过一间房的窗棂,窗台上放着一面破碎的镜子。镜子里映出的,是他自己的脸——光滑、苍白,没有任何五官。
而他身边的女大学生,在镜子里的印象却是一张空荡荡的脸。
“啊——!”林野猛地甩开她的手,踉跄后退。
女大学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突然发出尖锐的尖叫。她的皮肤开始像纸一样剥落,露出下面光滑的轮廓,那颗泪痣混着血肉滴落,在地上砸出一小朵血花。
“为什么……我以为我能出去的……”她捂着脸蹲下身,发出呜咽般的哭声,很快就和那些无面人一样,沉默地站在原地。
林野转身继续跑,镜子里的景象像烙铁般烫在他脑海里——他的脸也已经消失了。
那刚才摸到的鼻子、嘴唇,都只是幻觉?
他冲到村口,那棵挂着他脸皮的白桦树还在。此刻,那张脸皮正对着他,嘴角的笑容无比清晰。而他的车,翻倒在不远处,车顶上站着那个穿着警服的稻草人,它微微歪着头,像是在嘲笑。
林野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光滑的“脸”映在车身上的倒影。原来从被铁针扎中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成了他们的一员。所谓的挣扎、逃亡、希望,都只是“它”赐予猎物的、最后的幻觉。
雾开始旋转,人脸肉团从雾中缓缓升起,无数张脸同时看向他,包括那张属于他的脸。
“回家了。”那个浑浊的声音在他意识里响起,温柔得像母亲的呼唤。
林野站起身,不再逃跑。他走向人脸肉团,那些伸出的触须轻轻缠绕住他,像欢迎同类的拥抱。他感觉到自己的“脸”被剥离,融入那片混沌之中,无数细碎的意识涌进脑海——有老太太的记忆,有女大学生的恐惧,有老警察的绝望……
他成了它们的一部分,也成了等待下一张脸的诱饵。
不知过了多久,村口的雾淡了些。一个背着登山包的年轻人拿着张泛黄的地图,踉跄着走进村子。他的手机没了信号,脸上带着焦急和茫然。
“请问……这里有人吗?”年轻人喊道。
雾里,一个穿着冲锋衣的男人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正是林野曾经的模样。
“你好,”男人朝他挥挥手,“我叫林野,也是来这里探险的。这里信号不好,我带你去找个能打电话的地方吧。”
年轻人松了口气,连忙跟了上去。他没有注意到,男人转身时,嘴角咧开的弧度有些过于夸张,也没有看到,男人光滑的后颈上,有一道淡淡的、刚愈合的针痕。
雾又浓了起来,将两人的身影吞没。村口的石碑在雾中若隐若现,“无面”二字被新的血痕覆盖,变得更加狰狞。
循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