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余温
开春后,沈念的工作室里多了个新摆件。
是她照着那支唢呐雕的木雕,红木材质,纹路和原物分毫不差,只是碗口处没有裂痕,反而刻了圈小小的野菊花纹。她把木雕摆在窗台,每天清晨的阳光洒过来,总能在花瓣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落了一地金粉。
这天午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拄着拐杖找上门来,手里捧着个布包,说是王村来的,姓李。
“我是李正国的远房婶子。”老太太打开布包,里面是个褪色的红布荷包,“这是他当年走之前托我交给他媳妇的,说等他回来再亲自打开。后来他没回来,她也去了,这荷包就一直压在箱底。”
荷包里裹着张折叠的信纸,纸页已经发脆,上面是男人硬朗的字迹,墨迹却洇着圈水痕,像是写的时候落了泪:
“秀:矿上活儿苦,但想着你和娃,就浑身是劲。唢呐你收好了,那是我太爷爷传下来的,吹起来能引着回家的路。等秋收了,我就辞工,带你去城里看电灯,给娃买新衣裳。对了,村口的野菊该发芽了,你别总蹲在地里等,累着身子……”
信没写完,最后几个字被墨水晕开,糊成一团黑。老太太抹着眼泪说,这信是矿难前三天寄出来的,可惜路上耽搁了,等送到王村时,李寡妇已经下葬了。
沈念把信纸小心收好,突然想起唢呐碗口那道裂痕。她翻出木盒里的唢呐,对着光细看,竟发现裂痕深处嵌着点东西——是片干枯的野菊花瓣,被血渍牢牢粘在木头上,像是当年有人攥得太紧,把花瓣嵌进了缝里。
“她一直带着呢。”沈念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又像是在对空气里某个看不见的影子。
老太太走后,沈念试着用那支唢呐吹奏《归雁》。刚吹到高潮,窗台的木雕突然轻轻颤动起来,木雕上的野菊花纹里渗出细小的水珠,顺着木纹往下流,在桌面上积成小小的一滩,散发出淡淡的桂花香——那是李寡妇当年用的头油味。
她抬头,看见玻璃窗上蒙着层薄雾,雾里映出个模糊的影子。穿蓝布褂子的女人抱着孩子,身边站着穿工装的男人,三人正对着她笑。男人手里拿着支崭新的唢呐,递给女人,女人接过,又递给孩子,孩子举着唢呐,对着她晃了晃,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
雾气很快散去,只在玻璃上留下几道水痕,像谁的手指划过。沈念摸了摸唢呐,红木杆竟带着点微温,像是刚被人握过。
入夏后的一个雨夜,沈念被雷声惊醒。她走到客厅,看见那支唢呐正立在茶几上,碗口对着窗外,像是在等待什么。窗外的雨下得很大,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却盖不住远处传来的唢呐声——是《百鸟朝凤》,吹得欢快明亮,像是有无数支唢呐在合奏。
她推开窗,雨丝扑在脸上,带着泥土的腥气。远处的山坳里,隐约有火光闪烁,像是有人在烧纸。第二天问起村里人,都说昨晚听见山坳里有唢呐声,还看见三个影子围着火堆跳舞,像是在庆祝什么。
沈念知道,那是他们一家终于团圆了。
秋分时,她去给李寡妇上坟,发现坟头长出了丛野菊,金黄的花瓣在风里摇曳。她把那支唢呐放在坟前,轻声说:“你们该有自己的唢呐了。”
转身离开时,身后传来一阵风,吹得唢呐发出“嗡嗡”的轻响。她回头,看见唢呐还立在坟前,碗口的裂痕不知何时已经长平,红木杆上的包浆亮得像涂了层油,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温暖的光。
回家的路上,沈念买了串野菊,插在工作室的玻璃瓶里。木雕唢呐的影子落在花瓣上,像是谁在上面吹了口气,花瓣轻轻颤动,散发出淡淡的香。
她知道,有些故事不会结束,只会化作余温,留在唢呐的木纹里,留在野菊的香气里,留在每个想起他们的日子里,带着跨越生死的温柔,一直一直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