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回响
冬至这天,沈念收到一个匿名包裹。
包裹很轻,拆开后是个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张泛黄的乐谱,标题处写着《归雁》,字迹娟秀,像是女人的笔迹。谱子的最后一页,画着支小小的唢呐,旁边用铅笔描了朵野菊,花瓣上还沾着点暗红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迹。
沈念的心猛地一跳。这字迹,和她在李寡妇坟前捡到的那张照片背面的字迹,一模一样。
她试着按乐谱吹奏,唢呐刚发出第一个音,窗外就飘起了雪。雪片很大,打着旋儿落在玻璃上,很快积起薄薄一层白。奇怪的是,那些雪花落在窗台上,竟化作小小的水洼,每个水洼里都映着个模糊的影子——穿蓝布褂子的女人抱着婴孩,站在一片金黄的野菊地里,对着远处挥手。
“是他回来了。”女人的声音突然在房间里响起,带着笑意,“他说在那边种了好多野菊,等我过去。”
沈念放下唢呐,水洼里的影子渐渐淡去,只留下窗台上一小滩湿润的痕迹,散发出淡淡的菊香。她这才发现,乐谱的空白处写着几行小字,是用铅笔写的,字迹很轻,像是怕被人看见:
“三月初三,他说野菊开了就回来。
五月初五,收到他寄的唢呐,说这是传家宝。
九月初九,他没信来,村口的老槐树落了叶。
腊月廿九,肚子痛得厉害,他还没回……”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划破了纸页,像是写的人突然疼得握不住笔。
沈念突然想起母亲说过,李寡妇难产那天,正是腊月廿九。
她把乐谱小心收好,决定去趟李寡妇的未婚夫当年出事的煤矿。矿场早就关停了,只剩下片废弃的厂房,断壁残垣间长满了荒草,风一吹,呜呜地响,像是有人在哭。
当地的老人说,当年矿难死了很多人,尸骨都埋在了塌方的井下,没人敢去挖。只有每年清明,会有人看见个穿蓝布褂子的女人,在矿场门口烧纸,嘴里念叨着“回家了”。
沈念在矿场的废墟里转了半天,脚腕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块半截的墓碑,上面刻着“李正国之墓”,正是李寡妇未婚夫的名字。墓碑旁长着丛野菊,冬天里本该枯萎,却开得正艳,金黄的花瓣上沾着雪,像是撒了层碎金。
她蹲下来,刚想把唢呐放在墓碑前,却看见碑石的裂缝里塞着个东西——是支钢笔,笔帽上刻着个“国”字,笔杆上缠着根红绳,和李寡妇手腕上的那根一模一样。
“他说,当年想写封信告诉她,矿上要塌方了,让她别等了。”女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沈念回头,看见穿蓝布褂子的女人站在雪地里,怀里的婴孩已经长成了个小小的男孩,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她,“可没来得及写,就被埋在了下面。”
男孩挣脱女人的怀抱,跑到墓碑前,伸出小手去够那支钢笔,手指穿过碑石,却什么也抓不住。他瘪瘪嘴,想哭,女人蹲下来抱住他:“等雪化了,我们就能过去了,到时候爸爸就教你吹唢呐。”
沈念看着这一幕,眼眶发热。她把唢呐放在墓碑上,吹起了那首《归雁》。调子婉转,带着淡淡的思念,却没有了之前的凄厉,反而有种释然的温柔。
吹到一半时,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雪沫,落在唢呐上。沈念看见,雪沫在唢呐的碗口处化作了水汽,水汽里浮出两个影子,一个穿工装的男人,一个穿蓝布褂子的女人,牵着个小男孩的手,慢慢往远处走去。男人回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挥了挥手。
唢呐声停了。
墓碑旁的野菊突然谢了,化作漫天飞絮,跟着那三个影子飘向天空。沈念拿起唢呐,发现红木杆上的包浆愈发温润,吹口处的那点红,像是开了朵小小的野菊。
回家的路上,雪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地上的积雪开始融化,露出下面湿润的泥土,散发出春天的气息。
沈念把唢呐放回木盒,摆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木盒里,除了唢呐,还有那张乐谱,那半块银锁,和从矿场带回来的那支钢笔。
有时夜里,她还会听见唢呐声,不是从木盒里传来的,而是从窗外的风里,从檐下的雨滴里,轻轻的,像是谁在远处哼着熟悉的调子。
她知道,那是他们在说:我们回家了。
而那支唢呐,成了这段跨越生死的故事最后的见证,静静躺在时光里,等待着某个雪夜,再把这段温柔的回响,吹给懂的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