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元二年,深冬。
殷山承伯侯府收到了新帝景昭嵩自上京下发的一道圣旨,命承伯侯将其子送往上京国学监就读。
明面上是为了培养优秀世家子弟,为国效力做准备,实际上只是因为新朝初建,朝局不稳,为了牵制蠢蠢欲动的各世家,这才有了这道圣旨。
适逢年初刚过,又临顾慈病丧,偌大的侯府,不见半分热闹,唯有空荡和冷清。
承伯侯奔波于冀州和殷山之间,不断拉拢有大才之人,忙起来后,便顾不得幼年顾守野的感受。
看到这道圣旨,也不过在几番思虑后,选了一个最合适的解决方法。
选一个陪读一同随顾守野前往上京。
那日早雪深过足膝,一棵挂满红绸的老槐树下,是彼时十二岁的南宫同顾守野的第一次见面。
满树的红绸宛若冬日里飞舞的火焰,远远看去,鲜艳夺目。
南宫被父亲带到树下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躲在两人宽的树后面蹲着一个团缩的人影,正低着头隐隐啜泣。
听到身后靠近的脚步声后,便发出一声驱逐愤怒的呵斥。
“本公子说了别出现在这,听不懂话是吗?!”
“都给我滚!!”
一声尚且带着几分稚嫩嘶哑的少年音色中混杂着些许哭腔以及被人看到失态的羞恼。
奈何人小言轻,承伯侯府的人只听承伯侯的吩咐,对顾守野此刻的愤怒,置之不理。
南宫的父亲神色平静的低头扫了眼稳重的南宫,朝他点点头后,示意他去上前同顾守野说话。
“少主,你不日便要启程前往上京,这是属下次子南宫,他会随同少主一起前往上京求学。”
树后之人听见后没什么反应,南宫脚步微定,沉默了片刻,才迈步走了过去,只是还没等靠近,树后便飞来一团硬实的雪,正好砸中南宫。
他猝不及防的被砸到,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耳边听到顾守野冰冷带怒的寒音。
“敢过来我就砸死你!”
冰冷刺骨的寒雪裹挟着全身,南宫忍着痛爬起身,抬眸朝他的父亲望去,看到了他眼中露出的几分失望和冷漠。
随后像是没看到小南宫眼中的求助一般,朝他沉默的摇了摇头,冷漠的转身离开。
直到父亲的身影走出很远,南宫才渐渐收起眼底的那一丝微妙的期待,变得平静无波。
他拍了拍身上的雪,侧目看向树后的顾守野,他站起身,被冻的通红的手上用力的捏着一团雪充满防备,像是了自我保护受惊的狼崽。
南宫心中默念道。
他在书中看到过,一般小犬和狼崽在受到刺激时,便会这般……
他好似没看到顾守野面上的抗拒一般,继续朝他走过去。
走了两步再次被砸倒,他便再次爬起身,继续往前走。
再摔,再起,直到树后的顾守野双目通红,捏着一团雪怔怔的看着南宫走到面前。
二人身量差不多高,性格却截然相反,一个平静如水,善于观察,一个随心所欲,性格冲动。
顾守野同南宫四目相对了片刻,意识到砸雪已经威胁不到面前的人后,愤愤的扔了雪团。
“你是不是傻子??”听不懂他说的话吗?
南宫面上没什么表情,绷着一张脸只是淡淡的扫了眼顾守野冻的通红的手心。
像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把戏,如今城中的三岁小孩都不会用。
望了片刻,他的心里多了一丝嘲讽,抬眸时,眼底明晃晃的挂着这个意思,勾唇轻嗤出声。
顾守野在看到他此刻的神情时,骤然睁大了双眼。
“你敢嘲笑我??”
南宫眼底的笑意漾开几分,多了一丝故意的挑衅。
“为什么不敢?”
他走到树旁拍了拍冰凉粗壮的槐树树干,边仰头打量着这棵树。
一切的动作落在顾守野眼中,便是目中无人的挑衅。
他活了十二年,侯府还没人敢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冲过去将南宫扯开,怒冲冲的大声说道。
“别动这棵树,你不配!”
说着他想起了方才那人说这家伙是要陪他去上京的侍读,目光变得更加厌恶。
“我不要你当我的侍读!本公子不喜欢不听话的东西!”
他原以为这句话足以羞辱到南宫,不料他听完后只是面无表情的淡淡点头。
“行,那公子你记得去同侯爷说,不需要侍读……正好我一点也不想当。”
听出了南宫话里暗戳戳的嫌弃,顾守野炸了。
“你什么意思?!你还敢嫌弃我?”
“一个没能力只会学小孩拿雪砸人的少主,遇事只会哭,同姑娘一般,我为何要追随你这样的人?”
南宫对上顾守野呆滞的双眸,眼底泛起几分寒芒。
他皱了下眉,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面上的冰冷之下掩盖着一丝不甘心。
“你!!你!”顾守野被气的半天说不出话。
南宫淡淡的望着他,勉强弯身抬手作揖,行了一礼。
“既然少主不喜我,我亦无心追随你,如此正好,烦请少主记得去跟侯爷说清楚,换个人。”
什么上京,谁想去谁去,他南玉章一点都不想。
说完甚至懒得看一眼顾守野,转身就要走,只是没走两步,顾守野从身后冲过来,一把从后面抱住南宫,将他拉倒在雪地中。
接着便是顾守野翻身骑在南宫身上,气的眼眶泛红泪水将落,抬手挥拳便砸,也不管砸没砸到人。
南宫被胡乱砸了两下,本来心中便也有气,这会四下无人,也没在顾忌,跟顾守野动起手来。
二人在雪地里打作一团,身上头发几乎都沾满了雪。
少年人动起手来冲动没有分寸,很快两个人都脸上都挂了彩。
顾守野被南宫用一团雪糊住脸按在雪里,他挣扎了两下,等南宫靠近时,猛的用脑袋去撞,这一撞,两个脑袋狠狠撞了个响。
登时两个人都有些头晕目眩。
片刻后,两个人一人捂着一边额头,蹲坐在树下的两边,沉默不语。
顾守野揉着额头呲牙咧嘴的一阵痛,缓过片刻后,微微扭头用余光去点边上的南宫。
见他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他皱起了眉,别扭的冷哼了声。
“喂,你没事吧?”
听到他说话,南宫缓缓抬头,侧过脸来冷冰冰的扫了他一眼。
顾守野忽的觉得有几分心虚,清了两下嗓子,强词夺理。
“是你非要找事在先,不能只怪我!”
南宫敛下眼,眼底平静无波,却又带着让人看不透的深沉。
见没人搭理他,顾守野自觉没去,嗤了声后便要站起身离开,只是没走两步,身后有人跟着站起身。
他听到南宫语气很淡的低声说道。
“你方才是不是因为你阿姐的事情哭?”
他来时在顾氏学堂已经听说过顾守野的长姐顾慈病重亡故的消息了。
承伯侯府子嗣并不多,只有顾慈和顾守野,老夫人在生下顾守野没多久便病逝了,所以他是由长他十岁的顾慈带大的。
骤然被南宫戳穿,顾守野双目赤红的反驳:“谁哭了??!”
后者懒得同他争辩,他微微仰头,冬日的冷风吹动红色的丝带,漆黑的眼底倒映着一片如火焰般的红。
“这棵树对你来说有别的意义,是吗?”
听到此话,顾守野难得一怔。
他亦看向这棵树,回忆被勾起时,声音都带着一点闷闷的哽咽。
“关你什么事……”
经过方才他们二人的友好交流,其实顾守野心底并没有太讨厌南宫,这侯府中,除了阿姐外,没什么人关心他,所有人都是听承伯侯的话行事。
不准他干这不准他干那,逼的他像个傀儡,只是方才同南宫打了一架,他忽的觉得,这个人跟自己是一样的离经叛道,不守规矩。
大抵生出了几分默契,顾守野沉默片刻后,又解释道。
“这是阿姐在时,每年过节都会在树上绑上一根红绸,她说这样,母亲在天上便能看到……”
南宫轻笑了声,没有接话。
顾守野斜眼瞅了他两眼:“你不会在心里又说我幼稚吧?”
南宫摇摇头。
顾守野见状,好似找到了这几日压抑过后可以倾诉的人一般,从怀里拿出一根红绸,望着它眼眶泛出泪,手在微微颤抖。
“都怪我……若是我能快些长大变强,阿姐就不会被逼着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我就能保护她了……”
“她就不会死……都怪我没用,就连想爬上树重新绑一道红绸,都做不到……”
昨夜下了一夜雪,树上结了冰,槐树又长得太高,他一个人根本爬不上去。
听到这,南宫好似猜到方才为什么顾守野一个人躲在树后面哭了。
心中生了几分无奈,却又不知为何,忽的开口说道。
“我帮你上去吧。”
顾守野一愣。
却见南宫并非开玩笑后,有些茫然。
南宫撸起袖子站在槐树下,弯下身时回头朝顾守野说道。
“快点,过时不候。”
听到这话,顾守野慌忙的走过去,他打量了片刻后,借着边上一块石头的力,踩到南宫的背一下后,猛的往树下一跃,抓住了最粗的那枝树干。
用尽全力往上攀时,南宫在树下用手托着他的足靴,助了他一力。
很快,顾守野爬到了槐树的最高处,绑上了今年的红绸。
成功的那一刻,他高兴的往下看,同树下的南宫的视线相对。
“我做到了!”
南宫唇角边露出一抹笑,朝他点点头。
顾守野从树下跳下站稳后,便抬手勾住了南宫的肩,真诚的感谢道。
“谢谢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南宫有些嫌弃的推开他,拍了拍身上沾上的灰,淡淡的回了一句。
“南宫,字玉章。”
顾守野在口中念了两遍南宫的字,忽的咧开嘴笑了笑,引得南宫狐疑。
“你肯定喜欢读书吧?”顾守野笃定的说道。
南宫没否认:“我日后想要做名满天下的名师,阅遍天下名卷,博览群书。”
“但是现在,只怕没有机会了。”
有那道圣旨在,他们必须得去上京了。
顾守野听完一愣后皱眉:“为什么没机会?”
南宫便又不回答了。
就在顾守野百思不得其解时,南宫忽的很严肃的望着他,语气郑重的询问道。
“顾守野,如果我愿从今日起奉你为主,你日后可能许我一些自由,让我做自己想做的事?”
从他出生起,他便知道自己日后注定只能成为侯府的家臣,或者难听一些,应当是家奴,若他此番没有比其他人天赋出众,甚至连靠近顾守野的身边都没机会……
这番话在寻常人看来,无疑是以下犯上,但顾守野好似根本不在意一般。
他听到这话,先是一愣,随后又有些高兴有些疑惑。
高兴时觉得要是去上京有南宫陪着,好像又没那么无聊。
疑惑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想不明白,但也不影响顾守野说话。
他大方的拍了拍南宫的肩,扬声说:“你放心,以后本公子有什么,你便有什么,谁敢逼你,我就揍他!”
得到顾守野的答复,南宫的面上神色几乎未变,他很清醒的知道顾守野的这番话代表着什么。
良久的沉默后,只见他忽的屈膝跪下,少年的背脊挺直坚定,端方郑重的朝顾守野行了一礼,语气平稳有力的低声说出了此生的承诺。
“我南宫在此立誓,此生愿誓死追随少主,今生不悔。”
话音落尽的那刻,只见他低头叩首,平静的行了一个礼。
顾守野茫然的看他做完一起站起身,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般认真,想到方才他帮了自己的事,便又觉得有意思。
他笑了笑,点头应了这个承诺。
“成,少主我记下了。”
南宫回了一笑,没再多说话。
两个人在雪中树下站了一会,这才觉得冷了起来。
顶着一脸的伤,顾守野拉着南宫往院子走去,边走边在他耳边吵吵。
“我们当真要去上京,你当真乐意陪我去?”
“……嗯”
“哦,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上京呢……”
“我也没有……”
“那行,咱们一起去看看……”
两个月后,他们跋山涉水的到达上京时,入眼便是上京的繁华喧嚣。
还没来的及感受,大街上一个少年身影策马飞驰而来,一路边喊着让开边慌张的想要勒停马。
“赶紧让让!我要去给阿宁去取珍琅轩的糕点呢!”
“这马停不下来了?!快让开!”
顾守野他们的马车正好行在街上,根本来不及避让……
从此刻开始,仿佛命运开始相交,一场闹剧误会,四个少年的相识就此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