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骨!” 白子画忍不住喊出声,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沙哑。
前方的身影顿住了。
她站在那里,仿佛在犹豫,又仿佛在等待。
山风吹起她斗篷的衣角,猎猎作响,像是在诉说着某种无声的告别。
白子画的心跳骤然加速,他抱着孩子,一步步朝着她走去。
他看到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看到她的手紧紧攥着包袱的带子,指节泛白。
他有无数的话想问,有无数的理由想让她留下。他可以告诉她,他愿意等,等她消气,等她原谅;他可以告诉她,萦洲和砚漪不能没有娘亲;他可以告诉她,他真的知道错了,愿意用余生去弥补。
可当他走到离她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看到她依旧没有回头的背影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怀里的萦洲和砚漪似乎感觉到了母亲的气息,忽然开始哭闹起来。“哇 ——” 的一声,嘹亮的哭声在寂静的山道上回荡。
萦洲伸出小小的手,朝着花千骨的方向抓去,嘴里发出 “娘…… 娘……” 的模糊音节;
砚漪则瘪着小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顺着脸颊往下掉。
花千骨的身体猛地一僵,她似乎下意识地想转身,可最终,还是硬生生地忍住了。
白子画看着她的背影,看着怀里伸着手想要抓住母亲的孩子,他忽然明白了。
她不是不爱孩子,不是不眷恋这些日子的温情,正因为爱,正因为眷恋,她才选择离开。
她恢复了,想起了一切。
他大可以强行将她带回去,以他的修为,她根本无法反抗。他可以将她困在绝情殿,日复一日地用温情去融化她心中的坚冰,直到她愿意为止。
可他不敢。
他怕看到她醒来后那双充满怨恨的眼睛,怕听到她声嘶力竭地喊着 “放开我”,怕她像从前那样,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反抗他的禁锢。
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再也承受不起第二次了。
更何况,她留下了那串手链,留下了 “安好” 两个字。这或许是她能给的,最后的温柔 —— 告诉他,她会好好的,让他不必担心,也不必去找。
“娘亲…… 娘……” 萦洲的哭声越来越响,小手依旧朝着花千骨的方向伸着,像是想抓住那道即将消失的身影。
白子画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孩子冰凉的小手。
他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骨节清晰可见。
花千骨微微侧了侧身,仿佛想最后看一眼孩子,可最终还是没有回头。她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朝着山下走去。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背影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那光晕越来越淡,越来越远,最终,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山道的尽头,再也看不见了。
“哇 ——!” 萦洲和砚漪仿佛知道母亲真的离开了,哭得更加撕心裂肺,小小的身体在白子画怀里剧烈地挣扎着。
白子画站在原地,抱着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山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卷起他散落的发丝,也吹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属于她的气息。
他手中的冰晶藤手链,冰凉刺骨。
笙萧默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他看着白子画落寞的背影,看着怀里哭得满脸通红的孩子,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默默地站在他身后。
他不明白,明明前几日还温情脉脉的两人,怎么突然就走到了这一步。可他看得出,二师兄眼中的痛苦与挣扎,也看得出他最终选择放手的无奈。
既然二师兄都没有再追,他又能说什么呢?
暮色渐渐降临,将长留山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暗之中。
白子画终于动了动,他低头看了看怀里渐渐哭累了、开始抽噎的孩子,伸出手,轻轻拍着他们的背,动作温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我们回家。” 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沙哑。
他抱着孩子,转身朝着绝情殿的方向走去。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
她走了,但他还有萦洲和砚漪。他会好好照顾他们,教他们学剑,教他们做人,告诉他们,他们的娘亲是一个很温柔、很勇敢的人。
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甚至不知道她口中的 “安好” 是不是真的。
但他会等。
等她想通的那一天,等她愿意回来的那一天,等她…… 再次牵起他的手,告诉他,过往的一切,都可以放下了。
哪怕这一等,是十年,是百年,是千年。
他都等得起。
因为他是白子画,是她的夫君,是萦洲和砚漪的父亲。
——
农历七月十五,是民间说的 “鬼节”,也叫中元节。
老话讲,这日地府开闸,亡者魂灵会回人间看看,所以活着的人要做些事,既是念想,也是规矩。
一早,家家户户就忙着备供品。糕点、水果、酒水,还有叠好的纸钱,都要摆得整整齐齐。
老人说,先人的口味没变,得按他们生前喜欢的来。
供桌要对着门口,方便魂灵进来,又不能太靠近,怕冲撞了活人。
午后,街巷里就有了烧纸的烟味。
人们找个十字路口,画个圈,留个口,说是让纸钱能准确送到先人手里。
烧的时候不能说话,尤其不能喊名字,怕被 “不干净的东西” 听了去。
小孩被大人看得紧,不许在旁边打闹,更不许踩那圈里的灰 。
老人说,那是先人的 “盘缠”。
傍晚要 放河灯。竹篾扎的小灯,糊上彩纸,点了蜡烛,放进河里。一盏盏漂远了,像星星落进水里。
有人说,这是给亡者照路的;也有人说,是替水里的 “游魂” 祈福,盼它们早日超生。
河边往往很静,只有水声和烛火噼啪响,谁都不愿打破这份安宁。
夜里有禁忌。门窗要早关,尤其不能开后门,说是后门直通地府,容易招 “东西”。
睡觉前要检查床底、桌下,别留空位 —— 怕魂灵躲在里面。更忌讳说 “鬼” 字。
不然,老人就会瞪你:“慎着点,这夜的耳朵灵着呢。”
其实说到底,这日子不过是活着的人念想个由头。
烧的纸、放的灯,都是给心里的牵挂找个去处。
就像老话讲的:“敬的是先人,安的是自心。”
河边卖灯的童子穿梭在人群里,瞅见个穿黑衣的姑娘,颠颠跑过去:
“姐姐,买盏灯吧?给念想的人捎句话。”
姑娘抬手接了盏粉灯,放下两文钱,没写字就放进水里。
灯影晃了晃,载着说不清的心事漂向远处,她的身影也混进人流,没了踪迹。
客栈小二领着她上三楼,临了叮嘱:“这节要过三天,夜里过了子时就别出门了,姑娘记着。”
她点点头,推门进屋。屋里没点灯,黑沉沉的,倒合了她的性子。
子时刚到,整座城静得落针可闻。几道鬼影飘过去,锁链拖在地上,拴着三个哭哭啼啼的妇人。
门 “吱呀” 开了,走廊里的牛头马面听见动静,吼道:“鬼节里,活物避让!”
他们本想直接穿过去,却见那背对他们的人缓缓转过来。血红色的眼睛亮起来,两人腿一软就跪了:“不知是您,这就把人给您。”
等那姑娘带着妇人消失在白雾里,牛头马面才相互扶着爬起来,赶紧溜了。
这夜的月亮不光照人间,也照在长留山的桃林里。
笙萧默老远看见个熟悉的身影,走近了笑:“师兄,还以为你今年不回了。”
白子画转身往屋走,没说话。笙萧默望着天上的圆月,轻轻叹了口气。
书房里点着夜明珠,白子画低头煮茶,睫毛把眼底的情绪遮得严严实实。
“萦洲和砚漪昨天还问,你啥时候回来。” 笙萧默没话找话。
白子画沉默了半天,才吐出两个字:“她呢?”
笙萧默不吭声了。这沉默就是答案。白子画喝了口茶,苦得他皱紧了眉。
这一夜,师兄弟俩就这么坐着,一壶接一壶地喝,直到天快亮,笙萧默才被催着回去睡觉。
第二天一早,厨房飘来饭香。白萦洲和白砚漪光着脚跑出来,扑进那个添火的白衣人怀里:“爹爹!”
白子画指尖一点,俩孩子皱巴巴的衣服就变整齐了。他把最后一道菜炒好,俩小家伙颠颠地端到桌上,一左一右拉着他坐下。
“爹爹,你啥时候回来的?咋不告诉我们?” 白萦洲嘴里塞着酥肉,含糊地问。
白砚漪也跟着点头:“那个白胡子夫子讲得乱七八糟,不如爹爹教得好。”
白子画给他们盛了汤:“再不好,也是你们的师父,得尊敬。”
俩孩子低着头应了。
吃完饭,白子画送他们去学堂。夫子隔着窗户看见他,赶紧放下戒尺行礼:“见过尊上。”
“他们过去一年没惹事吧?” 白子画问。
夫子笑着摇头:“这俩孩子是我见过最灵的,三岁半就到了真人境界,是我的福气。”
教室里的娃娃们都看直了眼。白子画翻了翻儿女的书,嘱咐道:“乖乖上课,中午回家吃饭。”
白砚漪抱着他的腿耍赖:“爹爹不能给我们上课吗?我不想跟你分开。”
其他孩子也跟着起哄。夫子尴尬地递过课本,白子画却弹了弹女儿的额头:“早上答应过的,忘了?”
他走后,第二节课下课,班里的孩子围着白砚漪,七嘴八舌夸她爹爹。
太行掌门的女儿昙清依撇撇嘴:“等我长大了,就去追你爹爹,到时候你得喊我娘亲。”
白砚漪气鼓鼓地拍桌子:“你连我娘亲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你娘亲?谁见过啊?我三叔说了,她生你们的时候就跑了,根本不要你们。” 昙清依撇嘴。
“你道歉!” 白砚漪站了起来,眼睛慢慢变成紫色。
昙清依梗着脖子:“我没错!”
“我让你道歉!” 白砚漪一吼,桌椅都飘了起来,讲台上的杯子 “砰” 地炸了。
昙清依吓得往外跑,却被紫气捆着悬在半空。赶来的长老想拦,也被她逼得跪了下去。
“她说错话了,就得道歉。” 白砚漪的声音不像个三岁半的孩子。
昙清依哭着认错,那股力气才散了。刚好白子画和白萦洲赶来,白子画赶紧破了女儿设的屏障。
“妹妹咋了?” 白萦洲急得直问。
“力量爆发太快,歇几天就好。” 白子画摸了摸女儿的脉。
笙萧默检查完白砚漪的身体,脸色沉沉的。白萦洲看着他和爹爹交换眼神,心里发慌。
白子画蹲下来抱住儿子:“洲儿,你知道你娘亲是谁吗?”
“知道,她是最后一个神,也是上一任妖神。” 白萦洲说得脆生生的,“她是我们唯一的娘亲。”
笙萧默听着,眼眶有点热,赶紧转过头。
白子画牵着儿子到床边:“你们的娘亲是神,漪儿爆发的是她传下来的神力。说不定哪天,你也会有。”
“那妹妹失控是因为这个?”
“嗯,神的力量太霸道,她太小,驾不住。” 白子画拿出本蓝色封皮的书,“这是我写的心法,你看看,对你有好处。”
过了几天,摩严拿来本泛黄的册子。笙萧默凑过去一看,惊叫:“《修神录》?这可是绝本啊!”
白子画翻开一看,眼里亮起来 —— 里面记着神族修炼的法子。
“这是哪儿来的?” 他问。
“处理公务时,在折子夹着的。” 摩严说。
笙萧默一愣:“是别人偷偷送过来的?”
除了那两个孩子的娘亲,谁会送这个?
白子画捏着书,指节都白了,起身就往外走。
笙萧默拦住想追的摩严:“让他自己静静。”
白子画站在贪婪殿的浮岛边,风吹着他的白袍,背影孤零零的。落十一抱着折子出来,差点撞上他,吓了一跳:“尊上?”
糖宝和落十一碰到,听说白子画在这儿,叹了口气:“尊上爱娘亲,可他们总分开……”
长留山的日子过得静悄悄的。白砚漪醒了,白子画按古籍上的法子,天天陪她梳理内息。
白萦洲就坐在旁边看书,偶尔抬头看看,嘴角偷偷笑。
吃饭时,白萦洲忽然说:“爹爹,我发现妹妹跟你真像。”
“你们是我的孩子,自然像。” 白子画给儿子夹了块豆腐,看着他的脸,忽然有点恍惚。
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