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眸清澈依旧,却因盖头乍然掀开的陌生光线和他目光里过于汹涌的、她全然无法理解的情绪而蒙上薄薄的雾气,如同受惊的幼鹿。
白子画心头猛地一缩,收回手,指节微微蜷起,声音放得极柔极缓,带着一种近乎哄慰的耐心:“别怕。”
他扶着她微微僵硬的手臂,引她在铺着厚厚大红锦褥、撒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等吉祥干果的婚床上坐下。
床沿触感柔软,花千骨紧绷的脊背稍稍松弛了一点点,但那双带着熔金光晕的眸子,依旧警惕而懵懂地追随着他的身影。
白子画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圆桌。桌上红烛高燃,映照着成套的赤霞锦喜壶喜杯,几碟精致小巧的点心安静地摆放在描金托盘里。
他提起温在小暖炉上的白玉壶,倒了一杯温度正好的清水,又从碟中拣了几块她平日最喜食的桃花糕和梨花冻,放在一个同样质地的白玉小碟中,再回到床边。
“饿不饿?”他低声问,将那杯清水递到她唇边,动作自然而熟稔,仿佛已做过千百遍。
花千骨的目光被碟子里粉白晶莹的点心吸引,熟悉的甜香让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唇。她犹豫了一下,看看水杯,又看看点心,最终还是顺从地微微低头,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了几口温水。
白子画放下水杯,将盛着点心的小碟递到她手中。花千骨立刻像得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双手捧住碟子,拈起一块桃花糕,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
她吃得专心致志,小口小口地咀嚼着,眼中只剩下纯粹的满足。
白子画便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红烛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她,为她精致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墨发被赤金桃花簪挽起,露出优美脆弱的颈项线条。繁复华丽的嫁衣裹着她日渐丰腴却依旧纤细的身躯,隆起的弧度在红衣下并不明显,却如同最隐秘的珍宝,牵动着白子画全部的心神。
殿内红绸垂挂,囍字流光,一切都喧闹喜庆得不真实。唯有她安静咀嚼的模样,带着一种懵懂的、近乎天真的依恋,让他漂浮了太久的心终于有了落点。
这是他的妻。腹中孕育着他与她骨血相连的孩子。
这个认知带来的巨大暖流,比殿内所有红烛加起来的光芒还要让白子画觉得心安和熨帖。
直到碟中点心尽数落入腹中,花千骨满足地舔了舔指尖残留的一点糖霜,眼神开始流露出熟悉的困倦,白子画才轻轻拿开空碟。
“累了?”他问。
花千骨没说话,只是困乏地点了点头,眼皮有些沉重地往下耷拉。
白子画伸出手,落在她发间那支赤金嵌红宝的桃花簪上,小心地解开簪尾缠绕的发丝,拔下固定用的细长金针。
沉重的发簪被取下,放在床边的小几上。紧接着,固定发髻的几枚小巧珠花和发钗也被他一一取下。没有了束缚,如瀑的墨发瞬间倾泻而下,柔顺地披散在花千骨肩头、后背,衬得那张因困倦而略显迷糊的小脸愈发莹白如玉。
卸去了一身繁复头饰,花千骨轻松了许多,舒服地小小喟叹一声。
白子画起身走到殿角的铜盆架旁。那里早已备好一盆温度适宜的清水。
他挽起宽大的内袍袖口,试了试水温。随后,他端着玉盆轻轻放在床前铺着红毯的地上,自己则单膝半跪下来,伸手去握花千骨垂在床沿的脚踝。
脚踝骤然被带着薄茧的温热掌心握住,花千骨惊得低呼一声。
困意瞬间飞走大半,熔金竖瞳猛地显现,带着受惊的警惕,下意识地想缩回脚。
“别动。”白子画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手上动作却极尽轻柔,“帮你洗洗,会舒服些。”
他抬头看她,深邃的眼眸里是纯粹的关切,没有任何狎昵或让她不安的东西。那目光奇异地抚平了花千骨瞬间炸起的本能防备。
她迟疑地看着他,又看看那盆冒着温热水汽的水,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任由他褪去自己脚上那双软缎喜鞋和罗袜。
一双玉足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莹白小巧,脚趾圆润如珠贝,指甲泛着健康的粉色。
白子画一手稳稳托着她的脚后跟,另一手掬起温热的水,缓缓淋上她的脚背。水珠顺着细腻的肌肤滑落,带起一阵细微的酥麻。
花千骨轻轻瑟缩了一下,但并未再挣扎。白子画的指腹带着薄茧,力道适中地按揉着她微凉的脚心、脚背,甚至细致地照顾到每一根脚趾的缝隙。温热的水流包裹着,有力的指腹按压着,一种奇异的舒适感从足底蔓延上来,驱散了长久站立和紧张的疲惫,也让花千骨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
烛光跳跃,将他半跪的身影拉长投在铺满吉祥纹样的红毯上。他垂着眸,神情专注得如同在擦拭一件稀世古玉,额前几缕墨发垂落,柔和了素来清冷的轮廓。
花千骨低头看着他,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看着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此刻却显得格外温柔的唇线。一种模糊而温暖的情绪,如同盆中袅袅升起的热气,悄然包裹住她懵懂的心。她不再害怕,反而觉得安心,一种可以完全托付的安心。
洗毕,白子画用干燥柔软的素白棉巾,将她双脚上的水迹一点一点仔细拭干。
那棉巾质地极软,拂过脚心时带来微微的痒意,花千骨忍不住蜷了蜷脚趾,嘴角无意识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这细微的表情变化落入白子画眼中,他眸色一深,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羽毛轻轻搔过。
他起身,将水盆端走。再回来时,手中已拿着一套同样是大红底色,却绣着更为雅致缠枝莲纹的寝衣。料子是顶级的云蚕丝,触手温软丝滑。
“换上这个,好睡。”他将寝衣放在床上。
花千骨看看他,又看看那柔软的寝衣,很自然地抬手去解自己身上繁复嫁衣的盘扣。然而那些精致复杂的盘花扣对她而言如同迷宫,笨拙地扯了几下,非但没解开,反而把领口扯得更乱了,露出一小片雪白的锁骨肌肤。
白子画无声地叹了口气,眼底却漾开一丝纵容的暖意。他上前一步,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落在那些盘扣上。
“我来。”声音低醇。
花千骨安静地站着,微微仰着头,像一只被顺毛的猫,任由他动作。繁复的嫁衣被一层层褪下,只余贴身的小衣。
白子画目不斜视,拿起那件柔软的寝衣,动作利落地帮她穿上,系好腰间细细的丝绦。宽松舒适的寝衣取代了厚重的嫁衣,花千骨眉眼间的困倦更浓了。
她自顾自地踢掉脚上的软鞋,手脚并用地爬上宽大的婚床,滚进里侧,拉过绣着并蒂莲的锦被将自己裹住,只露出一双困得有些迷蒙、却依旧映着烛光和他身影的眼睛,看着他。
白子画熄灭了殿内大部分烛火,脱下外袍,只着雪白的中衣,在她身侧躺下。
锦褥微陷。属于他的清冽冷香瞬间将她包裹。花千骨本能地往他身边蹭了蹭,寻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
白子画伸出手臂,穿过她的颈下,将她温软的身子揽入怀中。另一只手,则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隔着薄薄的寝衣,轻轻覆在了她的小腹上。
掌心下的触感温软而平坦,隔着丝滑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细微的起伏和温热的生命力。那里,正悄然孕育着两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小生命。
他的指尖微微蜷缩,低下头,下颌轻轻抵在花千骨的发顶,阖上眼。
长久的孤寂与刻骨的思念,在这一刻被怀中真实的温热与掌下无声的希望彻底填满、抚平。绝情殿外,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唯有殿内两人交织的、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在红烛残影与琉璃柔光中,织就一片岁月静好的宁谧。
大婚的红绸与喧闹褪去,绝情殿的日子浸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慵懒的平和。花千骨的养胎生涯,便在这片白子画亲手为她撑起的宁静港湾里,徐徐铺展开来。
她最显着的状态,就是嗜睡。仿佛要把过去十几年、几十年缺失的安稳尽数补回来。
每日清晨,当第一缕晨光穿透贴着囍字窗棂的素绢,白子画早已起身,或是在庭院中迎着晨风吐纳调息,或是在小厨房亲自盯着炉火。而花千骨往往要睡到日上三竿,才会在腹中隐约的饥饿感驱使下,懵懵懂懂地睁开眼。
她醒来时,枕边总是温热的。白子画会算准时间,在她将醒未醒之际,端着一杯温度正好的清水坐在床边。
杯盏是温润的羊脂白玉,里面盛着的,再也不是从前她惯喝的、带着清冽灵气的仙茶,而是最普通不过、却被他以灵力反复涤荡过杂质、烧沸又晾至温热的清水。
“醒了?”他的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却温和得能化开初冬的薄冰。
他扶她坐起,将水杯递到她唇边。花千骨会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温水流过喉咙,润泽一夜的干涸,也让她混沌的意识一点点清明起来。
早膳是熬得软糯粘稠、米粒几乎化开的灵米粥,点缀着几颗清甜的灵果丁;或是用灵泉水和面、蒸得蓬松暄软、散发着淡淡奶香的小馒头;
配菜是清炒的时令灵蔬,翠绿欲滴,或是几片用灵草汁液精心卤制、滋味清淡却回味悠长的禽肉。点心则换成了更易消化、用温和滋补的灵植花蜜调和的山药糕、茯苓饼。
白子画书房的大书案上,那些曾堆满了六界卷宗、剑谱阵图的位置,如今被一摞摞或古朴或崭新的典籍占据。《神农孕经》、《养胎方略》、《灵植本草孕产篇》……甚至还有一些从凡间搜罗来的、纸张泛黄的珍贵妇科手札。
他看得极认真,遇到晦涩难解之处,或是典籍记载有所冲突时,笙萧默便成了绝情殿的常客。
儒尊那一身标志性的紫袍出现在殿门口时,脸上总是带着三分调侃七分认真的笑意。
“哟,我们长留尊上,如今可是悬壶济世,专攻妇科圣手了?”笙萧默摇着他的银箫,踱步进来,目光扫过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典籍,啧啧称奇。
白子画从书卷中抬眸,神色平静无波,只将手中一卷摊开的古卷推到他面前,指尖点着一处:
“此方中‘九叶还魂草’与‘三阳赤精芝’同用,药性是否过于刚猛?典籍有注,双胎之母,体虚易燥。”
笙萧默收敛了玩笑神色,凑近细看,指尖在书页上虚虚拂过,沉吟道:“师兄顾虑得是。九叶还魂草固本培元极佳,但性属温燥,三阳赤精芝更是纯阳之物。双胎汲取母体精元本就甚于单胎,若再以此方强补,恐虚不受补,反生内热,扰动胎元。”
他指尖在虚空中勾勒出几味药草的虚影,“不如将九叶还魂草减半,赤精芝换成药性更平和的‘玉髓地精’,再佐以‘寒潭月见露’调和温燥,润泽经脉。此露性凉而不寒,最是滋养。”
白子画凝神听着,眸中若有所思。他提笔在一旁的素笺上飞快记下,笔锋沉稳有力。
两人就着方子中的君臣佐使、分量增减,细细推敲了许久。铺满书卷的案头光影交织,映照着两张同样专注的侧脸。
除了药方,饮食起居的细节更是白子画关注的重中之重。
膳堂那位胖师傅的手艺虽好,但众口难调的大锅饭终究不够精细。白子画便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小厨房,系上素色的围裙,挽起衣袖,亲自操刀。
他记得花千骨嗜睡醒来后胃口不佳,便费心琢磨。将鲜嫩的灵禽胸肉细细剁成茸,混入捣碎的鲜蔬泥,调入少许细盐和滋补的花蜜,搅打上劲,汆成一颗颗小巧玲珑、粉白可爱的丸子,在清可见底的灵菇汤里沉沉浮浮。
汤碗端到面前时,热气氤氲,香气清淡却勾人食欲。花千骨拿着勺子,笨拙地舀起一颗,吹了吹,送入口中,软嫩鲜滑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她瞬间满足地眯起眼。
白子画在旁微微勾唇,笑得温柔。
绝情殿的书房、临窗的矮榻、甚至庭院中阳光正好的紫藤花架下,也都成了花千骨睡午觉的地方。白子画当仁不让地成了她移动的靠枕。
有时,白子画半倚在软榻上看书,花千骨便蜷在他腿边,枕着他的腿,呼吸均匀悠长。有时他坐在窗边的书案前批阅无法推脱的紧要卷宗,她便伏在案头另一侧,枕着自己的手臂,墨发如云般铺散开来,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安静的阴影。
白子画的目光会不时从卷宗上移开,落在她沉睡的侧颜上,眼神柔软得能滴出水来。
批阅的朱砂笔被它的主人轻轻搁在一旁,似是唯恐那细微的声响惊扰了谁的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