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极致的痛苦与无声的僵持中缓慢流逝。窗外的日光渐渐西斜,由炽烈的白转为暖金的橙红,最终被深沉的靛蓝吞噬。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银泻地,悄无声息地透过高窗的雕花,流淌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切割出斑驳而寂静的光影。
白子画的神智在剧毒与欲望的反复煎熬下,早已模糊不清。他蜷缩在地板上,身体时而因燥热而痉挛,时而因深入骨髓的寒冷而颤抖。口中只剩下无意识的呢喃,破碎的音节在唇齿间滚过,反反复复,唯有“小骨”二字清晰得如同泣血。
黑暗中,那双熔金的竖瞳,始终未曾离开过他。
月光温柔地拂过阴影的边缘,也照亮了那双竖瞳深处剧烈翻涌的情绪——茫然的痛苦、深刻的戒备,还有一丝被那持续不断的、绝望呼唤所勾起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尖锐刺痛。
那呼唤如同无形的钩子,穿透了冰冷的鳞甲,钩住了灵魂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终于,在一声压抑至极的闷哼从白子画喉间溢出时,暗紫色的细长身影悄无声息地滑出了藏身的角落。冰冷的鳞片摩擦着光洁的地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它游弋得很慢,带着十二万分的警惕,三角形的头颅始终高昂着,熔金竖瞳牢牢锁定着地上那个散发着危险的人类。
它绕过散落的瓷瓶碎片,避开了白子画无意识伸展的手臂,最终停在了他身侧不足三尺之地。
它低下头,冰冷的竖瞳近距离地凝视着白子画汗湿的侧脸、紧蹙的眉宇、以及颈侧那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异常刺目的两枚深色毒痕。蛇信探出,极其轻微地在他灼热的颈侧皮肤上空颤动了一下。
白子画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无意识地侧了侧头,滚烫的嘴唇几乎擦过它冰凉的鼻尖。
小蛇猛地一缩,瞬间退后半尺,竖瞳中闪过一丝受惊的慌乱。
然而,白子画并未醒来,只是更深地陷入痛苦的梦魇,眉头锁得更紧,唇间溢出的呼唤更加破碎:“疼……小骨……好疼……”
这声低弱的呻吟,像一把小锤,轻轻敲在了小蛇竖瞳深处的某个点上。那里面翻腾的冰冷戒备,似乎被敲开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缝。
它犹豫了许久,熔金的竖瞳在月光下明灭不定。
最终,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它再次缓缓靠近。这一次,它没有再停在身侧,而是小心翼翼地,蜿蜒着爬上了白子画摊开在地板上的手臂。
冰凉的鳞片触碰到滚烫的肌肤,白子画的手臂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小蛇顿了顿,竖瞳紧紧盯着他的脸,确认他并未惊醒后,才继续向上游弋,最终盘踞在了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之上。小小的身躯随着他呼吸的节奏微微起伏,三角形的头颅轻轻搁在他心口的位置,那里,半颗心脏正隔着血肉,疯狂而沉重地跳动着,如同战鼓擂响在寂静的旷野。
它似乎被这心跳的力度和热度所吸引,又或许是这紧密的接触让混乱的魂魄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宁。竖瞳中的警惕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懵懂的专注。它安静地伏着,熔金竖瞳半阖,仿佛在倾听,又仿佛在感受着身下这具躯壳的生命力。
不知过了多久,当清冷的月华移动,如一道光柱般恰好笼罩住这一人一蛇时,覆盖在白子画胸膛上的暗紫小蛇猛地抬起脑袋,随后,它的身体亮起柔和却强烈的暖白色光芒。
那光芒如同初生的朝阳,光芒中,小蛇的身躯如同融化的紫水晶,轮廓开始剧烈地变化、拉伸。
蜿蜒的蛇尾在光芒中扭曲、分化,化作一双笔直修长、匀称得令人赞叹的腿,足踝纤细玲珑,十根圆润的脚趾无措地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
浑身雪白的女子懵懵懂懂地半伏在白子画剧烈起伏的胸膛之上,纤细流畅的锁骨线条显露,圆润的肩头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雕琢。墨色长发在光芒散尽的瞬间倾泻而下,如瀑般披散在光裸的肩背上,几缕调皮的发丝垂落胸前,遮掩住一切神秘。
花千骨眨了眨眼,瞳孔深处依旧残留着一圈冰冷的金色光晕,如同日环食时未被完全吞噬的太阳边缘,将原本应是清澈的眸子映衬得神秘而妖异,带着非人的懵懂与纯稚。
她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光裸的手臂、修长的手指,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温热的脸颊,再看向身下男人滚烫的胸膛与自己紧贴的肌肤。一种全然陌生的、属于人类的触感和温度让她感到一阵奇异的眩晕。
她无法理解这种情绪,只是本能地感到不自在。
记忆是混沌的碎片。她隐约记得那个总穿着紫色衣服、拿着箫的人惊骇的目光,也记得自己用鳞片覆盖的手臂推开这个白衣男人时的触感。
穿衣服……那个紫色衣服的人是穿着的,这个白衣男人也是穿着的。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人类似乎需要遮蔽身体。
花千骨抬起头,视线在昏暗的屋内逡巡,最终落在了房间深处那张寒冰玉床上。那里垂落着层层叠叠的浅粉色鲛绡纱幔,轻薄如雾,在月光下流淌着柔润的光泽。
她笨拙地从白子画身上爬下来,动作带着初生幼兽般的生涩,四肢还不太习惯协调运作,险些被自己绊倒。冰凉的地板刺激着她光裸的足心,让她瑟缩了一下。
她赤着脚,踩着月光,无声地走向寒冰床。白皙的足踝在深色的地板上如同悄然绽放的昙花。而后伸出手,指尖带着试探,触碰那柔滑冰凉的粉色纱幔。
好舒服。
模仿着记忆中人类穿着衣服的样子,花千骨有些慌乱地将那层层叠叠的纱幔从挂钩上扯下。宽大的纱幔滑落,像一片巨大的粉色云朵。她懵懂地将它胡乱地裹在自己身上,试图遮蔽裸露的肌肤。
然而,纱幔太过轻薄滑软,她不得章法,只是草草地在胸前打了个结,大片光洁的肩背、纤细的腰肢和修长的双腿依旧在薄纱下若隐若现,粉色的柔光映衬着雪肤,非但没有起到多少遮蔽作用,反而平添了无数惊心动魄的、浑然天成的诱惑。
似乎觉得这样就可以了,花千骨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望向地上痛苦呻吟的白子画。他看起来很难受,眉头紧锁,嘴唇干裂,身体滚烫。
怎么办?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泡泡,在她一片空茫的记忆之海中浮起。
痛?难受?吃了甜甜的东西,好像就会好一点,会开心。
甜甜的……
糕点!那些粉粉的、白白的、香香软软的东西!
花千骨的眼睛亮了一下,熔金的光晕在眸底流转。她记得那个地方!那个总是飘着好闻香气的房间!那里有柜子,柜子里有甜甜的东西!
她立刻转身,裹着那身随时可能散开的粉色纱幔,赤着脚,循着记忆和残留的香气,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旧屋的门扉,朝着小厨房的方向摸索而去。
月光长廊下,她的身影纤细得惊人,粉纱在夜风中微微飘动,勾勒出惊鸿一瞥的玲珑曲线。足尖踏过冰凉的石板,留下无声的印记。她走得并不稳,带着新生的蹒跚,却目标明确。
小厨房里一片寂静。她凭着直觉,准确地拉开了一个靠墙的高柜门。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素白瓷碟,上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块早已凉透、却依旧散发着淡淡梨花清香的糕点——正是白子画之前做好,未来得及被她享用而收起来的梨花糕。
花千骨眼中流露出纯粹的欢喜。她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端起那个冰冷的瓷碟。指尖触碰到凉意,让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却更紧地捧住了碟子,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当她端着那碟凉透的梨花糕,重新回到弥漫着血腥、药味与桃色甜香的旧屋时,白子画的状态似乎更糟了。
他侧躺在地板上,身体蜷缩着,无意识地用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似乎想借此缓解颅内焚烧般的剧痛。汗水浸透了他散乱的白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绷紧如弓弦的脊背线条。破碎的呻吟断断续续地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伴随着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的痉挛。
“……小骨……别走……别走……” 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是意识彻底沉沦前的最后呓语。
花千骨站在门口,月光将她裹着粉纱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她看着地上痛苦不堪的男人,熔金晕染的眸子里充满了纯粹的困惑和一丝笨拙的焦急。
她捧着碟子,赤足踩过冰凉的地板走到白子画身边,然后学着她曾见过的、模糊印象里人类照顾病人的样子,有些吃力地半跪下来。
冰凉的膝盖接触到地板,激得她轻轻一颤。她努力维持着平衡,将盛着梨花糕的碟子放在白子画脸侧的地板上。然后迟疑地伸出手,带着初生般的稚嫩和试探,用微凉的指尖,极其轻微地,戳了戳白子画滚烫汗湿的脸颊。
触感灼热。她像被烫到般飞快地缩回手,指尖蜷了蜷。看着他毫无反应,依旧深陷痛苦的样子,她更着急了。
她笨拙地捻起碟子里一块凉透的、边缘有些发硬的梨花糕,凑到白子画的唇边。“给……”
她努力回忆着发声的方式,喉咙里挤出模糊破碎的音节,带着孩童学语般的生涩,“师…师父……”
这两个字仿佛触动了她意识深处某个锈蚀的开关,说得异常艰难,却奇异地清晰起来,“吃……糕……甜甜……不痛……”
冰凉的糕点触碰到了白子画干裂滚烫的唇瓣,那一点突如其来的、熟悉的清甜凉意,如同黑暗中破开混沌的一道闪电,缓缓刺穿了层层叠叠的桃红幻雾。
白子画紧闭的、被汗水濡湿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强撑着睁开了双眼。
“小骨……”赤红的血丝尚未完全褪去,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蕴藏着整个星河的寒潭骤然被投入了炽阳。
月光如水,流淌在少女绝色却懵懂的脸上。墨发如瀑,衬得肌肤胜雪。那双眼睛,不再是纯粹的兽瞳,那熟悉的轮廓、那让他魂牵梦萦的眉眼……纵使瞳孔深处还残留着一圈妖异的熔金光晕,纵使她身上只胡乱裹着一件随时会滑落的浅粉色纱幔,大片雪腻的肌肤和玲珑的曲线在薄纱下若隐若现……
是她!是他的小骨!活生生的,带着体温和懵懂气息的小骨!不再是冰冷的蛇躯,不再是虚幻的泡影!
多年剜心蚀骨的寻觅、绝望的等待、深入骨髓的痛悔……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冲破堤坝的滔天洪流。
“小骨……” 白子画的声音嘶哑到了极致,破碎得不成样子,他紧紧盯着她,视线模糊了又清晰,贪婪地将她的脸望着,不敢置信。
花千骨被他这如同实质火焰般的目光吓到了,捏着糕点的手指下意识地想缩回,熔金的光晕在眼底不安地闪烁。
然而,就在她手指即将离开他唇瓣的瞬间,白子画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力量,一只滚烫的大手猛地抬起,带着不容抗拒的、近乎凶狠的力道,死死抓住了她欲缩回的手腕。
那力道之大,几乎把花千骨捏疼了。
不等她痛呼出声,白子画另一只手突然揽住她仅裹着薄纱的腰肢,猛地将她整个人拽向自己。
“啊!”
花千骨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天旋地转,整个人霎时跌入一个滚烫得如同熔炉的怀抱。
手中的梨花糕脱手飞出,连同那素白的瓷碟,在空中划过一道无人在意的弧线,“啪嚓”一声摔落在冰冷的地板上,精致的糕点瞬间碎裂成渣,清甜的梨花香在血腥与药味中弥漫开,徒劳而凄清。
白子画紧紧箍着她,两人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没有一丝空隙。他灼热的呼吸喷吐在她敏感的颈侧和耳畔,带着浓重的渴望和一种几乎要焚烧一切的、纯粹的男性气息与欲望。
“小骨……” 他滚烫的唇贴着她冰凉的耳廓,声音低沉沙哑,如同野兽的喘息,每一个字都裹挟着炽热和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砸进花千骨耳膜深处的同时,也砸在她一片混乱懵懂的心湖之上,激起惊涛骇浪。
“这次……是你自己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