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关于过往的记忆,依旧如同被浓雾锁死的深海,不见天日。那双熔金竖瞳里,有依赖,有安心,有懵懂的亲昵,却唯独缺少了属于花千骨的灵动、羞怯与深刻的爱恋。
它记得白子画掌心的温度,记得绝情殿的安宁,记得桃花糕的甜香,却想不起自己是谁,想不起与眼前之人曾有过怎样刻骨铭心的过往。
白子画心中的隐痛从未消散。他看着掌心安然沉睡的小小身影,指尖温柔地拂过那冰凉的鳞片,眼神深处是化不开的怜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他翻阅了长留所有关于魂魄、诅咒、异兽化形的典籍秘录,甚至数次秘密前往异朽阁,用巨大的代价换取只言片语的线索,却始终如同大海捞针。
东方彧卿的警告言犹在耳,那代价沉重得连异朽阁都讳莫如深。
一日黄昏,晚霞如锦,给绝情殿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辉。
白子画没有看书,只是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掌心的小蛇。
它似乎刚饱餐了一顿加了花蜜的点心,睡得格外香甜,小小的身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恰好落在小蛇盘绕的身躯上,为那暗紫鳞片染上了一层流动的、近乎梦幻的暖金色光晕。
在这极致的光影下,白子画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小蛇闭阖的眼睑。
就在那眼睑之下,熔金竖瞳被掩盖的地方,在夕阳金色的穿透下,他极其偶然地、惊鸿一瞥地看到了一道极其细微、极其复杂、仿佛由无数古老符文扭曲缠绕而成的暗金色锁链虚影
那锁链如同活物,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禁锢与封印之力。
白子画瞳孔骤缩,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这就是代价?这就是禁锢小骨记忆与真身的枷锁?!
就在这时,仿佛感应到了他目光的穿透和心绪的剧烈波动,沉睡的小蛇猛地惊醒。
它似乎感受到了灵魂深处那道锁链被注视而引发的刺痛,小小的身躯瞬间绷紧,发出一声痛苦而惊恐的嘶鸣,猛地从白子画掌心弹开,化作一道紫光,惊慌失措地射向房梁深处。
“小骨!”白子画心痛如绞,起身欲追。
小蛇再次将自己深埋进阴影,气息混乱而惊恐。
白子画僵立在原地,望着那片阴影,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殿内死寂,唯有房梁深处阴影里断断续续的呜咽与鳞片刮擦沉木的刺耳噪音,如同钝刀,反复切割着白子画的神魂。仅仅是上次那一声破碎意念的“别过来”,就蕴含着太多他不敢深想的痛苦与恐惧。
他缓缓收回了欲踏上房梁的脚,指节因用力紧握而泛白。狂喜被更汹涌的怜惜与痛楚淹没。他的小骨,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却深陷于非人的躯壳与混乱的记忆深渊,连靠近都成了伤害。
白子画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沸腾的心绪沉静下来。
自那日惊魂后,白子画对小蛇的守护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却也掺杂了更多难以言喻的、隐秘的亲昵。
白子画会在夜深人静,确认小蛇已然沉睡时,悄然御风而起,无声无息地落在房梁边缘。
月光或星光透过高窗,勾勒出那蜷缩在阴影最深处的暗紫轮廓。他指尖凝聚着极细微、近乎虚无的灵力,如同最轻柔的羽毛,隔着一段距离,极其缓慢地、虚虚地拂过小蛇盘踞的背脊上方。
那并非真实的触碰,只是灵力模拟出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微风。沉睡中的小蛇毫无所觉,只是在那微风拂过时,紧绷的鳞片会极其细微地放松,盘绕的身躯会无意识地向内收拢一点点,仿佛在睡梦中寻得更舒适的姿态。
每当此时,白子画眼中便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与痛楚交织的微光。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有时一站便是半个时辰,仿佛要将这小小身影刻入灵魂深处。
更多的时候,他选择在白天。
当小蛇因阳光偏移而调整位置,短暂地暴露在光线边缘时,白子画会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
他或是在批阅卷宗,或是在擦拭花千骨的妆台,动作看似专注,却不动声色地调整自己的位置,当小蛇因寻找新的阴影而蜿蜒移动,恰好经过他书案旁的光滑地板时,白子画会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随意抬手整理衣袖,宽大的雪白衣袖便如一片温柔的云朵,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将那一小段游弋的暗紫身影轻轻覆盖。
冰凉的鳞片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细微的触感。
小蛇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幕”惊了一下,身躯瞬间僵直。但白子画的衣袖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松香和温热的体温,那气息让小蛇感到一种奇异的熟悉与安心。
僵直只持续了一瞬,它并未挣扎或逃离,只是在那片“小被子”下安静地盘踞下来,竖瞳警惕地透过布料缝隙观察着外面模糊的光影,最终又缓缓阖上,竟是在这意外的庇护下重新陷入了半睡半醒的安宁。
白子画的心跳在那一刻几乎停滞,他维持着执笔的姿势,指尖却微微颤抖,几乎握不住笔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袖中那小小生命的重量和温度,那感觉如此真实,又如此虚幻,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深不见底的心疼。
他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偷来的片刻温存,任由那冰凉的小身躯依偎在自己腕间,汲取着他的体温。直到小蛇再次游动,悄无声息地从袖下滑出,重新隐入阴影,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起初,小蛇似乎真的未曾察觉白子画这些隐秘的小动作。它只是觉得绝情殿的气息越来越让它感到放松,那无处不在的温和灵力让它沉滞的魂魄都感到熨帖。
沉睡时,偶尔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微风拂过,很舒服。移动时,偶尔会被那带着熟悉气息的“温暖遮蔽”笼罩片刻,也让它生不出抗拒之心。
然而,洪荒异兽的本能,或者说那深藏的灵魂碎片对特定气息的敏锐,终究让它渐渐生疑。
一次,当白子画再次如法炮制,用衣袖“不经意”地盖住游弋的小蛇时,小蛇并未立刻阖眼。
它在袖下的黑暗中,微微昂起了三角形的头颅,熔金竖瞳在幽暗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无声地“望”着上方那片雪白的布料,以及布料后那几乎能穿透阻碍的、带着复杂情绪的目光来源。
它没有动,也没有发出嘶鸣,只是静静地盘踞着,感受着那份小心翼翼又无比珍视的温暖。
白子画感到一种被“注视”的感觉透过衣袖传来。他执笔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滞,随即又恢复了流畅,只是耳根悄然染上了一层极淡的薄红。
它或许……察觉了。
自那之后,小蛇的行为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它不再总是将自己深埋在阴影最深处。在阳光晴好的午后,它会选择盘踞在距离白子画书案不远、光影交界处的矮几上。
当白子画专注于古籍时,它会极其缓慢地、带着点试探意味地,朝着书案的方向游弋一小段距离。最终,它停在书案边缘,三角形的头颅搁在光洁的案面上,熔金竖瞳半阖着,仿佛在假寐,又仿佛在安静地陪伴。
平静的日常下,白子画并非总是安宁。失去花千骨的巨大创痛,长留日益繁重的责任,以及对小蛇未来的深深忧虑,如同沉重的枷锁,时常在夜深人静时化作狰狞的梦魇。
这一夜,他又陷入了那反复纠缠的梦境。血色弥漫的蛮荒,小骨绝望的眼神,其他人狰狞的笑脸,无数破碎的画面交织成网,将他死死缠绕。
他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喉咙,窒息感排山倒海般涌来,身体僵硬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熟悉的身影在血色中一点点消散……
“不——!”一声压抑至极的嘶吼卡在喉间,额间冷汗涔涔,眉头紧锁如川。
就在这痛苦挣扎的顶点,一点冰凉的触感,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点在了他紧蹙的眉宇之间。
那触感极其细微,却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了梦魇的桎梏。
白子画猛地睁开双眼,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瞳孔中残留着梦魇的惊悸与茫然。
视线聚焦,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光,他看到了盘踞在他枕畔的暗紫小蛇,不知何时已悄然而至。
它高昂着小小的三角形头颅,熔金竖瞳在黑暗中如同两点幽冷的星火,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方才那点在他眉心的冰凉,正是它纤细的尾巴尖。
见他惊醒,小蛇似乎瑟缩了一下,尾巴尖迅速收回,身躯微微后倾,带着一丝被发现的慌乱。
白子画剧烈的心跳尚未平复,但梦魇带来的冰冷窒息感,已被眼前这小小身影驱散了大半。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涌上心头,夹杂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和深深的心疼。
他缓缓伸出手,掌心向上,带着无尽的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递到小蛇面前。
没有言语,只有无声的邀请。
小蛇的竖瞳在白子画苍白的脸和他摊开的掌心之间来回转动,似乎在犹豫,在评估那份惊悸之后的情绪。
过了片刻,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熟悉感再次战胜了本能的警惕。
它极其缓慢地、带着点迟疑地,重新游弋上前,最终,冰凉的鳞片再次贴上温热的掌心,小小的身躯在他掌中盘绕下来,三角形的头颅轻轻搁下。
白子画小心翼翼地合拢手掌,将那冰凉的小身躯完全拢在掌心,如同捧着一颗失而复得的星辰。
他没有再睡,只是借着微光,静静地看着掌中安然下来的小蛇,用指腹极其温柔地、一遍遍虚抚过那光滑的鳞片轮廓,无声地传递着感激与守护。一人一蛇,在寂静的深夜里,睁眼到天明。
自那夜之后,小蛇睡在枕边便成了绝情殿一项默认的规则。无论小蛇白天盘踞在何处,每到夜幕降临,白子画总会极其自然地将它“请”到床上。
起初小蛇还有些不习惯,会试图溜回房梁的阴影,但白子画总有办法
——或是一块散发着清甜香气的糕点诱惑,或是一缕带着安抚意味的灵力引导,有时甚至只是用那双沉静的眸子无声地望着它,最终小蛇总会败下阵来,乖乖盘踞在柔软的枕畔。
枕边多了一个冰冷的小生命,白子画的睡眠却意外地沉了许多。那些纠缠不休的梦魇似乎被掌心的冰凉触感驱散,只有小蛇偶尔无意识蹭动鳞片的细微声响,成了他安眠的夜曲。
而白子画对小蛇的偏爱,也愈发不加掩饰。他不再满足于只在殿内相伴。
出门处理长留事务,前往各峰巡查,甚至下山短暂处理一些凡间妖魔作乱之事,他都会将小蛇藏在宽大的雪白袖袍之中。
袖内乾坤,自成一方温暖安宁的小天地。小蛇起初对外界的气息还有些警惕,蜷缩在袖袋深处。
但很快,它便习惯了那带着白子画体温的晃动节奏,甚至会在袖中安然入睡。
白子画行走间,衣袖微动,偶尔能感觉到袖中那小小的身躯调整姿势时鳞片滑过内衬的细微触感,唇角便会不自觉地扬起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弧度。
长留弟子们渐渐发现,尊上近些年似乎格外爱惜他那身雪白的尊服,袖袍总是异常宽大,且无论走到何处,总会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护着袖口。
有人私下猜测尊上是否在袖中藏了什么稀世法宝,却无人敢问。
唯有笙萧默,每次见到白子画那护着袖口的姿态,再看看他那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和沉静、却又深藏着某种执念的眼眸,便会无奈地摇摇头,心中了然,又带着深深的忧虑。
十年光阴,在无声的陪伴与日渐深厚的依恋中,如指间流沙般悄然滑过。小蛇的身躯也在白子画精纯灵力和精心养护下,渐渐恢复了些许昔日洪荒巨兽的规模,从最初尺余长,长到了六七米长、碗口粗细的蟒蛇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