蟒蛇的“伴读”也愈发“得寸进尺”。
它不再满足于盘踞在书案另一端远远注视。时常,当白子画专注于一幅复杂的星图,或是一段晦涩难解的铭文时,一片巨大的阴影会无声无息地笼罩书页一角。
三角形的头颅已凑得极近。冰冷的鼻尖几乎要触碰到摊开的书卷边缘,熔金竖瞳牢牢锁住那些细小的墨字或奇异的图案。
它看得极其专注,仿佛真能从那些它所不理解的符号中读出天地至理。温热的呼吸带着淡淡的草木清气,拂过纸面。
白子画执笔的手会微微一顿,却从不驱赶。
有时,他甚至会极其自然地用笔杆的末端,轻轻点在书页的某个位置,如同为一个沉默的学童指出关键。蟒蛇的竖瞳会随着笔杆的移动而转动,头颅也跟着微微调整角度。
当白子画翻阅那些厚重的、带有大量彩色插图的异兽图谱或山川地理志时,蟒蛇的兴趣似乎达到顶峰。它会将头颅凑得更近,冰冷的蛇信甚至会极其轻微地探出,在距离书页毫厘之处飞快地颤动一下,仿佛在嗅探那墨香与颜料的气息,又像是某种确认。
有一次,白子画正翻看一卷《八荒异物志》,其中一页详细描绘了南疆十万大山深处一种名为“烛阴”的传说神兽,人面蛇身,赤红如火,睁眼为昼,闭眼为夜。
当这幅色彩浓烈、形态威严的烛阴图完全展露时,盘踞在书案旁的蟒蛇猛地昂起了头颅。
它整个身躯绷紧,暗紫鳞片在烛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泽。熔金竖瞳死死盯住那幅图,瞳孔骤然收缩成一条细线,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低哑、极压抑的嘶鸣。
这反应远比上次看到赑屃图时强烈百倍,一股无形的、源自洪荒的威压不受控制地从它身上弥漫开来,书案上的纸张无风自动。
白子画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立刻抬眼看向蟒蛇,只见它竖瞳中的光芒剧烈翻腾,如同熔岩在深渊下奔涌,死死锁着那幅烛阴图,庞大的身躯微微弓起,仿佛随时要扑向那虚幻的图画。
“烛阴……” 白子画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这凝滞的、充满无形张力的空气。
他并未做出任何防御姿态,只是平静地迎视着那双充满混乱与风暴的熔金竖瞳,指尖轻轻点在书页上烛阴图旁的小字注释上,“上古传闻,司掌时光晦明之神只。”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如同清泉注入沸腾的岩浆。
蟒蛇高昂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垂落下来。竖瞳中的风暴并未完全平息,但那股失控的威压却如同退潮般缓缓收敛。
它庞大的身躯依旧紧绷,竖瞳却不再死死盯着图画,而是转向白子画,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茫然与困惑,仿佛在无声地质问:
这是什么?为何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白子画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解释。他只是缓缓合上了那卷《八荒异物志》,将那幅引发风暴的烛阴图掩藏于书页之间。
殿内沉重的压力随之消散大半。
蟒蛇盯着他合拢的书卷,竖瞳中的光芒剧烈地明灭闪烁了许久,最终,那紧绷的身躯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重新放松、盘踞。
白子画看着它,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卷《八荒异物志》的封面,心湖深处,那个关于它来历的猜测,轮廓已清晰得近乎刺目。
——
点心,依旧是绝情殿内最温暖的仪式。只是这仪式,在无声的默契中,悄然增添了新的内容。
白子画依旧会在闲暇时步入小厨房。蒸腾的水汽,清甜的花果香气,是这片清冷殿宇中罕有的烟火暖意。
他尝试的花样也多了起来:用寒潭银鱼制成剔透的鱼冻,以灵泉滋养的紫玉葡萄熬成果酱,包裹在软糯的冰皮中;甚至尝试着复原花千骨当年颇为得意的“七巧玲珑糕”,虽不及她做得精巧灵动,却也别有一番朴拙风味。
每当那特有的甜香或鲜香开始在前殿弥漫,无论蟒蛇原本盘踞在房梁的哪个角落,或是沉浸在假寐之中,它总会极其准时地、带着一种近乎理所当然的期待游弋而下。目标明确地停在矮榻边或是书案旁那个固定的位置附近,高昂着头颅,熔金竖瞳锁定着香气传来的方向,蛇信无声而快速地吞吐。
白子画端着点心出现时,迎接他的便是那双专注的、带着毫不掩饰的等待,甚至可以说是催促的熔金眼睛。
放置点心,退开,坐下。
接下来的流程已成定式。灵巧有力的蛇尾闪电般探出,卷走目标。
但如今,蟒蛇享用点心的姿态,也显露出一种近乎挑剔的偏好和从容。
对于最爱的桃花糕或梨花糕,它依旧会先用蛇信极其轻微地触碰、品尝一下表皮,熔金竖瞳微微眯起,流露出享受的神色,然后才一口吞下。动作带着一种品鉴的意味。
对于新尝试的鱼冻,它的反应则有趣得多。
蛇尾卷起那晶莹剔透、微微颤动的方块时,它似乎有些迟疑。竖瞳盯着那陌生的形态和质感,蛇信反复试探性地触碰了几下,带着明显的好奇。最终才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
吞咽后,它竖瞳中的光芒亮了一下,尾巴尖会无意识地在地板上轻轻拍打两下,似乎表示认可。
而对于那盘复刻的、形状朴拙的“七巧玲珑糕”,蟒蛇的反应则让白子画心中微动。
当蛇尾卷起一块时,它并未像往常那样立刻品尝。三角形的头颅低垂,熔金竖瞳极其专注地凝视着尾中那块并不算精致的糕点,那目光极其复杂
——有困惑,有审视,甚至……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隔着厚重迷雾试图辨认旧物的茫然与刺痛。
它凝视了许久,久到糕点都快凉透,才极其缓慢地送入口中。吞咽的动作也变得异常缓慢,竖瞳中的光芒沉落下去,仿佛在努力回味着什么,又徒劳无功,最终只余下一片深沉的寂寥。
白子画将这一切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
当蟒蛇因那盘七巧玲珑糕而陷入那种难以言喻的低落时,他破天荒地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点心用完后便起身离开。
他依旧安静地坐在矮榻上,拿起手边一卷无关紧要的闲书翻阅,任由时间在沉默中流淌。
殿内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蟒蛇沉重而悠长的呼吸。那种因糕点而起的寂寥感,并未因白子画的无声陪伴而立刻消散,却也没有演变成暴戾或疏离。
蟒蛇只是更深地埋下头颅,将自己庞大的身躯盘绕得更紧,仿佛在独自消化着某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说的失落。
直到窗外日影西斜,将殿内染上一层温暖的橘色。白子画才合上书卷,起身,如常收拾起空碟。
在他转身的瞬间,盘踞的蟒蛇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头,熔金竖瞳望着他走向小厨房的背影,那里面翻涌的寂寥似乎淡去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解读的专注。
——
又是一个风雨欲来的夜晚。浓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狂风在殿外呼啸,卷起落叶与沙尘,拍打着紧闭的雕花长窗,发出沉闷而持续的“砰砰”声。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前特有的土腥味和潮湿的凉意。
白子画并未点太多灯烛,只在书案上留了一盏。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案头一隅,更衬得殿内其他地方影影绰绰,深邃幽暗。
他坐在案前,并未看书,只是望着跳跃的烛火出神。窗外偶尔划过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照亮他沉静的侧脸,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雷声在云层深处闷闷地滚动,如同远古巨兽压抑的咆哮。
盘踞在房梁那片最幽深阴影里的蟒蛇,似乎也被这压抑的天气所影响。它的呼吸不再像往日那般悠长沉静,反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烦躁和滞涩。庞大的身躯在阴影中极其轻微地、不安地蠕动着,鳞片摩擦沉木的声音比平时更清晰,透着一股难以名状的不适。
一道格外刺眼的闪电撕裂天幕,紧随其后的是一声几乎要震碎琉璃瓦的、惊天动地的炸雷。
“轰咔——!!!”
雷声如同巨锤狠狠砸在绝情殿上,整座殿宇似乎都随之震颤了一下,书案上的烛火剧烈地跳动、摇曳,几乎熄灭。
就在这雷声炸响的瞬间。
“嘶——!!!”
一声饱含着痛苦、惊怒与某种源自本能的巨大恐惧的嘶鸣,猛地从房梁阴影中爆发出来,
那声音尖锐刺耳,穿透力极强,瞬间压过了殿外所有的风雨雷声。
盘踞在阴影中的庞大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巨鞭抽中,猛地弹起,暗紫色的鳞片在昏暗中炸开一片冰冷的寒光。它巨大的身躯痛苦地扭曲、翻腾,粗壮的蛇尾狠狠扫过房梁。
“咔嚓!哗啦——!”
沉重的沉木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片碎裂的琉璃瓦被扫落,从高高的房梁上坠落,砸在地板上,发出清脆刺耳的碎裂声,粉尘簌簌落下。
蟒蛇彻底失去了平日的沉静与慵懒,它像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梦魇,又像是被这天地之威触动了灵魂深处最恐惧的印记。
熔金竖瞳在昏暗中完全睁开,里面燃烧着熔岩般的赤红光芒,充满了原始的暴戾与疯狂。它庞大的身躯在并不算特别宽敞的房梁空间里剧烈地翻滚、撞击,每一次翻滚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鳞甲摩擦声和梁柱的呻吟。
整个房间都在它的痛苦挣扎下微微颤抖。
它口中发出混乱而痛苦的嘶鸣,时而高亢尖利,时而低沉如闷雷,完全失去了理智。竖瞳中赤红的光芒疯狂闪烁,视线混乱地扫过殿内各处,充满了毁灭一切的冲动。
它似乎想逃离这禁锢它的房梁,逃离这可怕的雷声,却又无处可去。
一块被它剧烈动作扫落的、足有脸盆大小的沉重装饰木雕,呼啸着朝着下方书案的方向砸落。
白子画在雷声与蟒蛇嘶鸣爆发的瞬间已霍然起身,他并未惊慌,眼神沉凝如冰。眼看那沉重的木雕带着风声砸向书案,以及案上那盏唯一的灯烛,他身形未动,只是袍袖一拂。
一股柔和的仙力拂出,精准地托住下坠的木雕,将其无声地卸力,轻轻移开,放置在一旁空地。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已化作一道流光,无视那正在梁上疯狂翻滚、随时可能将毁灭力量倾泻下来的恐怖巨兽,径直御风而起,瞬间出现在房梁之上。
“冷静!”
白子画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蕴含着某种定魂的箴言,穿透了狂暴的嘶鸣与殿外的风雨雷声,清晰地在这片混乱的空间中响起。
他没有贸然靠近那正在痛苦翻滚、充满攻击性的庞大身躯,只是稳稳地站在一根相对完好的横梁上,雪白的身影在昏暗中如同一座灯塔。
他的目光沉静而坚定,直直地迎向那双充满赤红疯狂与无尽痛苦的熔金竖瞳,目光里有一种磐石般的稳定与一种近乎穿透灵魂的理解。
“看着我。”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只是雷声,伤不到你。”
翻滚的蟒蛇动作猛地一滞,那赤红的竖瞳如同被强光刺中,剧烈地收缩了一下,混乱的视线终于捕捉到了那道突兀出现在风暴中心的白影。
白子画?!
这个认知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部分疯狂的赤焰。但灵魂深处那被雷声勾起的、仿佛烙印般的巨大恐惧和痛苦依旧在咆哮,
它庞大的身躯依旧在剧烈地起伏、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哭泣般的低沉嘶鸣,竖瞳中的赤红与冰冷金色剧烈地交替闪烁,如同两个灵魂在它体内疯狂撕扯。
又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恐怖的雷声紧随而至。
“轰——!!!”
蟒蛇的身躯再次痛苦地弓起,头颅猛地向后撞击在粗壮的梁柱上,发出沉闷的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