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夏的使团离开那天，老天似乎不是很给面子，薄薄的细雪飘在空中。
对于这些才接触几天的朋友，秋凉内心很是不舍。
他从小不受达朔重视，每日在宫苑内养病，身边除了宫侍几乎没有其他人，长这么大连个朋友都没有。
这是他第一次交朋友。
到底也是十六岁的少年，秋凉眼眶红红的，倔强的不让眼泪滴下来，就那么可怜的盯着池虞子和江林也不说话。
池虞子被他湿漉漉的眼神看得心疼不已，上前抱抱少年，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会再见的。等到京城的生意稳定下来，我就去羌夏找你，你可不能嫌我烦。”
北雍的京城到羌夏的都城少说要走一个月，没人知道这个约定能不能实现。
但是现在这个约定明显是安抚少年的利器，秋凉吸吸鼻子，坚定认真的看着池虞子，“不许骗我。”
池虞子也很认真的点头，他向来不骗人。
……
二月初春，天气依旧寒冷，利阳军营收获了一小批春笋。
各个士兵都不像初入冬时那般难过，暖和的衣裳和偶尔的鸡鸭鱼肉，让他们现在训练都充满力量。
因为天气寒冷，土地被冻得梆硬，地窖的挖掘工作还没开始，池虞子特地嘱咐要找一些专业的师傅，还仔细交代了检验地窖内氧气充不充足的方法。
养殖场的成年鹿和兔子，还有鸡鸭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偶尔天气暖的时候还会出来放放风觅食。
一切似乎都没变，一切又似乎变了。
池虞子已经在边境待了四个月，现在也差不多该离开了。
北雍的春节与上一世有些不同，比他记忆里的日子要晚上一个月，现在出发到京城正好能赶上过年。
来时他们是四个人，回去时却只剩下三个，京城的诏书不到达利阳，于希便不能擅自离开。
俗话说得好，“上车饺子下车面”嘛。
临行前一天，池虞子带着小厨房的人出去购买食材，今晚不只是他们聚餐，听到聚餐消息的吴老爷子和一直被困在军营的林先生他们都会来。
饺子在北雍不是什么稀奇的吃食，寻常人家也时常会做来吃，所以厨房里的帮厨们处理食材都很熟练。
大块大块的猪肉羊肉被整齐的码在水盆里，仔细放水泡着去除血水。
翠绿雪白的大葱直挺挺的靠在墙边，许是还不太能抵抗寒冷，最上面翠绿的叶子已经有点蔫吧儿。
今天准备做三种馅，鲜鱼水饺，羊肉大葱和猪肉大葱水饺。
为了区分三种饺子馅，池虞子还特地教他们做了彩色的饺子皮，菠菜绿色的是鲜鱼水饺，胡萝卜橙色的是羊肉大葱的，而猪肉大葱的则是朴实无华的原色饺子皮。
池虞子擅长吃，但是面食一直是他的短板，今天他就只好动口不动手了。
帮厨们多为男子，手臂强壮力气足，剁馅最适合不过。
馅料的调味还得池虞子亲自来，帮厨们都不太舍得用油盐，不舍的放料的饺子馅可不好吃。
馅调好了，就是帮厨们大展身手的时候了，他们手指速度极快，上下翻飞一捏一松。
一个个圆滚滚胖乎乎的饺子就这么包好了，安稳的排在竹板上，格外的憨厚可爱。
瓷盆碗底放上一点点猪油，加上盐、酱油还有虾米，放入煮好的白嫩嫩的饺子，再浇上煮饺子的汤，原汤化原食。
主食是饺子，桌子上也得有菜，才不显得席面单调。
下午就烤上的烤羊腿和羊排，闷到酥烂的牛腩，焦香酥脆的烤鱼，桌子中心一大盆油亮鲜艳的麻辣烫，还有几个清爽的素菜和凉拌菜。
离别是人生常事，但是即使心里都明白这个道理，分别还是难受的。
池虞子看着不远处交谈的几人有些感慨，明明几个月前大家还都不认识，现在他的心里却已经有他们的一席之地了。
人和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有些人认识了十几年，还只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有的人哪怕才只认识几天，就像是朝夕相处了几十年的好朋友。
正在和于希交代事情的晏司延似乎有所感应，转头看到眼带笑意看着他们的池虞子，温柔的回了一笑。
晚霞大方的笼罩着军营，橙红色的光像是凤冠霞帔，给所有事物披上一层神秘华贵的色彩。
靠近山脚的伤患修养处突然传出一阵歌声，少年清亮的嗓音像是深海处惑人的海妖，饱含情感的高声深入人心，听的人不由得从脚底生出一股颤意。
池虞子自然也听见了，出于音乐人的敏锐直觉，他能确定这位少年绝对是个天才！
即便没受过专业人士的指导训练，那少年的气息有些不稳，但是不耽误他的一副好嗓子。
歌手不只要注重技巧，最重要的还有感情，本地的土着语言池虞子听不懂，但是少年歌声里所包含的悲伤、无奈、解脱、释然……他全都可以感受到，那股被命运压迫出来的疼痛和苦涩，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池虞子听着这个有一丝熟悉的声音心里一动，他似乎知道是谁了。
周围不少人似乎都已经习惯了少年的歌声，只是安静的聆听了一会便继续自己的工作。
厨房里的帮厨们看池虞子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心的替他解答，“池公子可是在好奇这少年是谁？”
池虞子点点头，也没说自己大概已经猜到了。
帮厨看他点头，倒是自顾自的说了起来，“那孩子叫鱼塔，前些年被接来的，今年才十一二岁呢，身世惨的很，家里人都被羌夏的人害死了。这两年每次心里一难受，就像今天这样唱歌来发泄。”
帮厨唏嘘又心疼，才是个半大孩子呢。
现在北雍和羌夏签了和平合约，他就算想为家里人报仇也无计可施，心里那道坎恐怕不是一时半会能过得去的。
今日这歌唱的，他们听着都觉得苦……
池虞子眼神有些复杂，果然是那个孩子。
他并不想去劝鱼塔放下仇恨，那样太圣母了，失去亲人的是鱼塔，他们终究是旁观者，没人能感同身受他的痛苦，也没人有资格去让他放下仇恨。
不过……这孩子现在血仇报不得，还有这么一副好嗓子，池虞子实在劝服不了自己放弃这么一个天才。
这孩子呆在这里时间越久，心底的仇恨就会折磨他多久，长大了以后难免心理会出现问题，这么一个天才变成有心理疾病的病人，池虞子想想就觉得抓心挠肝的难受。
如果这孩子跟在他身边，时不时疏导他的心理一次，最起码鱼塔也不会变成仇恨社会的人，而且他的天赋绝对会让他的生活，比在这里好上百倍千倍。
小厨房有帮厨们看着，池虞子并不担心，晏司延几人都在忙，池虞子只能叫上东木西辞二人随自己过去。
他还是忍不住，总要争取一下吧，天才可不是那么容易遇见的。
……
鱼塔独自一人站在一处空旷的巨石上面，晚霞的颜色也遮挡不住少年通红的眼眶。
他没有一天不恨！
恨羌夏的暴君，恨羌夏的所有人，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要有战争，恨战争夺走了自己的亲人！
可是他也明白，陛下和羌夏签订合约是为了黎明百姓，是为了让他这样无家可归的人少一点。
可他明白归明白，心里却控制不住滔天的恨意，但是导致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已经死了，他的满腔恨意根本无处发泄。
现在羌夏的暴君已死，和平条约已签，支持他这些年的活下去的动力瞬间消失了，他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他已经没有任何家人了，继续待在军营里也没有任何意义，但是他现在还小，出去招工根本没人会要。
少年红着眼眶满脸茫然的样子，谁看了都会于心不忍。
“你唱的很动人。”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鱼塔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扭头看见了许久前见过的大哥哥，听到对方的夸奖，艰难的挤出一抹笑意。
“谢谢。”
池虞子没有让东木继续跟着，手脚并用独自爬上了少年所在的巨石上。
鱼塔眼神复杂，就那么静静的看着，没有什么动作，等到池虞子艰难的爬上来，才慢悠悠的将心里的话说出口。
“其实那边有台阶的……”
池虞子动作一顿，扭头看向和自己上来时方向相反的那边。
果然有两个小小的台阶……
诡异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鱼塔装作没看见大哥哥抽搐的嘴角，继续看着晚霞，心底的怨气却神奇的消散了一些。
池虞子轻咳一声，不想承认自己的社死瞬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继续挖墙脚大业。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要不要跳槽？跟他走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做个不愁吃喝的心理健康的少年。
鱼塔还是很喜欢这个长相很漂亮的哥哥的，听到他这么问，眼里有些茫然，“不知道。我父亲有个哥哥，也就是我的大伯，据说是在京城做做小生意，如果可以，我想先去投靠他吧。”
其实当年哥哥战死以后，这边的长官已经帮他写过信联系京城的人了，但是那边回信说并没有找到他大伯这个人。
但是鱼塔还是想自己亲自去找找，万一他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亲人呢？
即便希望再渺茫，那也是希望。
“明天我就要离开了，不如你随我一起回京城？也不用再花钱找落脚的地方。”
池虞子温和磁性的声音极具蛊惑性。
鱼塔看着他乌黑发亮的眼睛，心里对他没有什么戒备，思考片刻后不再犹豫，答应了下来：“可以，但是我不吃白食，我可以给你打工，不用付工钱，包吃住就行。”
“没问题！”池虞子当然没问题，像是偷腥成功的猫一样笑了起来。
等到了京城，就找机会将他收作自己的徒弟，以他的天赋，绝对会比上一世的自己更加大放异彩！
既然决定日后将少年收做徒弟，那池虞子对他的态度就亲近不少，完全没想过人家愿不愿意拜师。
让鱼塔早点回去收拾行李，明天和他们一起离开，池虞子心情轻松的回到小厨房那边。
吴老将军他们已经到了，让池虞子没想到的是，林先生他们居然和吴老将军相处的不错。
池虞子私下将鱼塔的事与晏司延说了，晏司延也挺高兴，那孩子太小，不应该被仇恨耽误一生，能跟着池虞子是最好不过了。
“不过他的户籍还在这边，转到京城去的话不是一两天能办好的事儿，先把人带过去再说，看看他以后是否真的要在京城生活。”
晏司延想的比池虞子多一些，户籍是现在人们唯一证明身份身世的东西，相当于现在的身份证，只不过不能随身携带，其重要性可想而知。
“这孩子是个有主意的，这是让他自己决定吧。”
分别前这一夜，公事暂且处理完毕被搁置一边，好友间总是无话不谈的，帐篷里也显得格外热闹。
热气腾腾的饺子被端上桌，分餐到个人的小碗内，嫩生生的饺子漂浮在紫菜虾米的汤底中，鲜香的味道不断往鼻尖涌去。
林易五人被困在这几个月，也没发生池虞子想象中的神算先生大闹军营的戏码，反倒帮晏司延处理了不少军营里的蛀虫。
当然，晏司延也是下了血本才说动林易出手的。
现如今池虞子几人要回京城，林易他们自然也会离开，说不定这便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吴老将军年纪大了看的通透，倒是没有他们年轻人那么多愁善感。
有缘相见的人自然会再见的，没有缘分的就算是想尽办法也不一定能见到，一切都是注定好的，随缘就好！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东方还泛着鱼肚白，军营里的人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了。
整装待发的队伍整齐的排在军营门口，只等待领头人一声令下就可以出发。
池虞子几人出来时鱼塔早就等候多时，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四个月的地方，池虞子转身上了马车。
世事无常，但，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