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龙城遗址坐落在两山之间的谷地,千年前这里曾是“黎国”的都城,依山建城,易守难攻。
如今王朝早已化作尘土,只剩下断壁残垣在荒草中沉默,偶有野狐窜过,惊起几只乌鸦。
龙傲天站在半截倾颓的城墙上,俯瞰着整片废墟。
远处有牧童赶着羊群经过,歌声在山谷间回荡,稚嫩却清脆。
他在这里已经三日。
第一日,他走遍废墟的每一个角落,触摸那些被风雨侵蚀得光滑的残石,试图感受千年前这里的繁华。
第二日,他坐在最高的那截城墙上,看着日升月落,看着云卷云舒。
第三日,也就是今日,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看着。
颜如雪在三里外的一处山泉边结庐而居,这几日她感应到龙傲天身上那股玄奥的波动越来越清晰,知道他正处在某种关键感悟的边缘,便更加谨慎的收敛气息,生怕惊扰到他。
黄昏时分,龙傲天忽然从城墙上跃下,落在废墟中央一处相对平整的空地上。
他盘膝坐下,开始闭目凝神。
五颗大乘元婴在丹田内缓缓旋转,各自释放出不同颜色的微光。
随着他呼吸的节奏,这些微光开始向外扩散,化作五道若有若无的气场,分别对应着金木水火土五行。
金场笼罩了残存的兵器碎片,那些锈蚀的刀剑竟隐隐发出嗡鸣;
木场覆盖了野草枯木,几株本已干枯的野草尖端竟泛起一丝绿意;
水场引动了地底深处的水脉,地面开始变得湿润;
火场让空气温度上升,几片落叶无风自燃又瞬间熄灭;
土场则让脚下的泥土变得更加坚实。
五行场域各自展开,却又在边界处微妙地交融、转化。
龙傲天“看”到了。
他看到这片废墟之下,埋藏着千年前的血与火、荣光与衰败。
那些早已消散的喊杀声、宫廷乐、市井喧哗,仿佛以另一种形式烙印在这片土地的记忆中。
他看到了一个王朝的“生老病死”。
黎国立国之初,朝气蓬勃,如春日草木,生机勃发。
鼎盛时期,国富民强,如盛夏骄阳,炽烈辉煌。
衰败之时,内忧外患,如秋叶凋零,萧瑟凄凉。
灭亡之际,战火连天,如寒冬肃杀,万物凋敝。
而后,这片土地沉寂百年,野草覆盖了宫殿,野兽占据了街巷。
再后来,有逃荒的百姓在此定居,开垦荒地,繁衍生息。
王朝的废墟上,又诞生了村落。
生灭轮回,兴衰交替。
“这就是天地的平衡么……”
龙傲天心中喃喃自语,“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强盛如王朝,终将衰亡;衰亡到极致,又会孕育新生。没有永恒的存在,只有永恒的流转。”
他忽然想到自己。
从被家族抛弃的庶子,到如今的大乘仙尊,这一路走来,何尝不是一场盛衰起伏?
若有一天,他也如这黎国一般走到尽头,又该如何?
这个念头刚起,五颗元婴同时一震!
五道场域剧烈波动,相互冲撞,竟有崩溃的趋势。
这是道心不稳的征兆——他下意识的在恐惧“衰亡”,而恐惧本身,就是对“平衡”的否定。
就在这关键时刻,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在不远处响起:
“年轻人,这么晚了,一个人在这废墟里坐着,不害怕么?”
龙傲天猛然睁开眼,五道场域瞬间收敛入体。
只见十几丈外,一个背着竹篓的老者正拄着木杖,缓缓走来。
老者约莫七十来岁,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粗布衣衫,脚上是草鞋,看起来像是附近的采药人。
但龙傲天一眼就看出,这老者不简单。
并非因为他隐藏了修为——恰恰相反,老者身上没有半点灵气波动,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凡人。
但一个普通老者,在这荒郊野岭的黄昏,独自来到废墟深处,面色如此平静,这本身就不寻常。
“老丈是?”龙傲天站起身,拱手行礼。
“山里人,采药的。”老者走到近前,将竹篓放下,里面果然装着些草药,“看你在这儿坐了好几天了,是在寻宝,还是在。。?”
龙傲天心中微动。
他这几日虽未刻意隐藏,但以凡人身躯行动,按理说不会引起太多注意。
这老者却知道他已经来了三天……
“只是路过,见此废墟颇有古意,便多停留了几日。”龙傲天不动声色,“老丈常来此处?”
“常来。”老者在旁边一块石头上坐下,从怀中掏出旱烟袋,慢条斯理地装上了烟丝。
“这断龙城啊,我从小就在这儿玩。年轻时也幻想过,要是能挖出什么前朝宝物,可就发财了。后来年纪大了,反倒不想这些了。”
“为何?”
“你看这地方。”
老者点燃烟袋,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在暮色中袅袅升起。
“千年前,这里是都城,王公贵族住着,该是何等风光?可现在呢,只剩下石头和野草。那些王公贵族,他们的宝物、他们的权势、他们的爱恨情仇,都去哪儿了?”
龙傲天沉默。
“都散了。”老者自问自答,“像这烟一样,看着挺实在,风一吹,就什么都没了。所以啊,挖出宝物又如何?带不进棺材的。”
这话说得通透,却又带着一种看破红尘的苍凉。
龙傲天忽然问道:“老丈可曾想过修仙?”
老者笑了,笑得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平复:“修仙?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今年七十三啦,身体还行,能上山采药,能自己做饭,儿子媳妇也孝顺,这就够了。”
“修仙……修了又能怎样?多活几百年,到头来还不是一抔黄土。”
这番话,若是被那些苦苦求长生的修士听见,怕是要嗤之以鼻。
但龙傲天却听出了别的意味。
这老者并非不知修仙的好处,而是选择了另一种活法,在有限的生命里,安于当下,享受平凡。
“老丈看得透彻。”龙傲天真心道。
“不是看得透彻,是活明白了。”老者磕了磕烟袋,“年轻时候,我也心高气傲过,觉得这辈子非得干出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后来爹娘走了,自己成了家,有了孩子,才慢慢懂得。能把眼前的日子过好,把该担的责任担起来,这就是最大的事了。”
暮色渐浓,远处村落升起炊烟。
老者站起身,重新背起竹篓:“天快黑了,这地方晚上有狼,你还是早点回吧。要是没地方住,可以到前面张家村找我,村东头第三家就是。”
龙傲天拱手:“多谢老丈。”
老者摆摆手,拄着木杖,一步步消失在废墟深处。
龙傲天站在原地,望着老者离去的方向,心中波澜起伏。
这老者看似平凡,但每一句话,都恰好点在他此刻的困惑上。
是巧合么?还是……
他忽然想起什么,身形一晃,已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三里外,山泉边。
颜如雪忽然睁开眼,手中冰晶传来微弱的波动——这是龙傲天在示意她稍安勿躁。
她望向废墟方向,眉头微蹙。
废墟边缘,老者正沿着一条荒草丛生的小路往山外走。
他步履稳健,完全不像七十多岁的老人,但也没有动用任何灵力,就是寻常老人的步伐。
龙傲天远远跟着,神识仔细探查。
没错,确实是凡人。
血肉之躯,五脏六腑都已开始衰老,生命力如风中残烛,最多还有十年阳寿。
身上没有任何修炼过的痕迹,也没有被施法的迹象。
可就是这样一个凡人,说出的那些话……
忽然,老者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望向龙傲天藏身的方向,笑了:“年轻人,跟了我一路,是还有话要说?”
龙傲天心中一惊。
他此刻收敛了全部修为和气息,就算元婴修士也难以察觉,这老者怎么可能发现?
他从暗处走出,来到老者面前:“老丈如何知道我在跟随?”
“我在这山里活了七十年。”
老者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什么样的风声、鸟叫、走兽的动静,我都听得出来。你的脚步声虽轻,但和这山里的声音不一样。”
原来如此。
不是靠修为,而是靠七十年山林生活磨炼出的本能。
龙傲天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涌起更深的疑惑,真的只是本能么?
“老丈方才那些话,是特意说给我听的么?”他直接问道。
老者看了他一眼,目光深邃:“我说给每一个在这里停留的年轻人听。这几十年,我见过不少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来这废墟凭吊、感慨,有的想从这里悟出什么大道,有的想寻找前朝遗宝。但最后,他们要么失望而去,要么空手而归。”
“为何?”
“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老者缓缓道,“只有石头,和石头下面的死人骨头。你们想从死人骨头里悟出活人的道理,本就是找错了地方。”
这话如一道惊雷,在龙傲天脑海中炸响!
是啊,他这三日,一直试图从这片废墟、从这个消亡的王朝中,悟出天地平衡的大道。
可他忽略了一点,死去的,已经死去了。
它们的“道”,是已经终结的道。
而他,是活人。
活人的道,应该在活人中间寻找,应该在当下的生命中体悟。
他一直向前看、向远看,却忘了回头看自己走过的路,忘了看身边正在发生的事。
“多谢老丈指点。”龙傲天深深一揖,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敬意。
老者摆摆手:“谈不上指点,就是几句闲话。天黑了,我真得走了,家里的老婆子还等着我吃饭呢。”
说罢,他转身继续前行,这一次没有再回头。
龙傲天站在原地,看着老者的背影完全融入暮色,心中那个关于“平衡”的模糊概念,忽然清晰了许多。
平衡不是静态的维持,而是动态的调整;
不是从历史中寻找答案,而是在当下把握分寸;
不是追求永恒的存在,而是在有限的生命中,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奏。
他转身,朝着颜如雪所在的山泉方向走去。
这一次,他的脚步轻快了许多。
山泉边,颜如雪已经生起一小堆篝火,火上架着个小陶罐,里面煮着野菜粥。
见龙傲天回来,她舀了一碗递过去。
“遇到什么人了?”她问。
龙傲天接过碗,将遇到老者的事说了一遍。
颜如雪听完,沉思片刻:“你觉得他是普通人?”
“从一切表象看,是的。”龙傲天喝了一口粥,野菜的清苦在口中化开,“但我总觉得……太过巧合了。”
“大道之中,本就没有纯粹的巧合。”
颜如雪用木棍拨了拨篝火,“或许,他就是你此番游历需要遇到的那个人。在你困惑时出现,在你明悟后离开,如清风过耳,不留痕迹。”
“如清风过耳……”龙傲天重复着这句话,忽然笑了,“是啊,何必执着于他到底是谁?他出现了,说了那些话,我有所悟,这就够了。至于他是凡人还是隐世高人,又有什么分别?”
颜如雪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她能感觉到,龙傲天身上那股急于求成的气息,正在慢慢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从容、更加通透的气度。
夜空中,繁星点点。
龙傲天仰头望去,忽然道:“明天,我们往回走吧。”
“不继续南下了?”
“不去了。”他摇头,“该看的,已经看到了。
该悟的,还需要时间沉淀。我想……回青云宗看看。”
出来一个月,走过三个州,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和事。
茶摊老汉的安稳,李老三的挣扎,废墟的兴衰,采药老者的通透……
这些看似散乱的片段,正在他心中慢慢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图景。
而他隐约感觉到,当这幅图景完全清晰时,就是他突破渡劫瓶颈的时刻。
颜如雪点头:“好。”
篝火噼啪作响,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火焰跳动。
远处,张家村村东头第三家的茅屋里,方才那位采药老者正坐在炕上,慢悠悠地喝着粗茶。
他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本泛黄的古籍,书页摊开,上面写着四个字:《红尘心经》
老者喝了口茶,望向窗外青云宗的方向,嘴角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
“种子已经种下,能长成什么样,就看你自己了。”
他合上书,吹灭了油灯。
茅屋陷入黑暗,只有窗外星光,静静照耀着这片千年废墟旁的小小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