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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镇坐落在冀州与兖州交界处,依山傍水,因盛产一种质地细腻的青石而得名。

镇子不大,只有一条主街贯穿东西,两旁是高低错落的屋舍,酒旗茶幌在晨风中轻摇。

龙傲天——或者说,现在自称“林天”的游学士子,正坐在街边一个简陋的茶摊上,面前摆着一碗粗茶。

他离开青云宗已半月有余,一路步行,刻意避开了修士聚集的城池,专挑凡人聚居的村镇落脚。

身上那点微薄的盘缠,还是临行前墨尘子硬塞给他的几两碎银。

以他如今的修为,点石成金不过举手之劳,但他既然选择以凡人身份游历,便连这等小术也不曾动用。

“客官,再加点热水?”

茶摊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见龙傲天一碗茶喝了许久,便提着铜壶过来。

“多谢老伯。”龙傲天微笑点头,将茶碗推过去。

热水注入,茶叶在碗中打着旋儿。

他静静看着,忽然心有所感。

茶叶从干燥到舒展,从浮起到沉底,这过程看似简单,却蕴含着“浸润”“释放”“沉淀”的至理。

一如修士悟道,需先浸润于天地灵气,释放心中杂念,最终将感悟沉淀为修为。

“老伯在这摆摊多少年了?”龙傲天随口问道。

“算算得有三十多年喽。”

老汉在对面坐下,用肩上搭着的布巾擦了擦手,“年轻时也想过出去闯荡,后来爹娘老了,就留下来接了这摊子。一转眼,儿子都娶媳妇了。”

语气平淡,却自有一种岁月沉淀的安宁。

“可曾后悔?”龙傲天问。

老汉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后悔啥?出去闯的,有发财的,也有落魄的。我守着这摊子,日子是清苦些,但爹娘走时都在跟前,儿子媳妇也孝顺。人这一辈子,图个啥?不就是个安稳么。”

安稳。

龙傲天心中不由默念这两个字。

修仙者求长生、求大道,鲜少有人求安稳。

因为安稳意味着停滞,意味着可能错失机缘。

可这老汉三十年如一日的茶摊生活,何尝不是一种道?一种“知足常乐,安于当下”的道。

他正思索间,街上忽然传来喧哗声。

几个衙役打扮的人推搡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汉子走来,那汉子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布包,口中不住哀求。

“官爷,再宽限两日!就两日!我娘子病重,这药真的不能拿走啊……”

为首的衙役一脸不耐:“李老三,县衙的税银已拖了三个月!今日再不交,莫说药,连你家的房子都要抵债!”

街边围观者窃窃私语,却无人敢上前。

龙傲天眉头微微皱起。

以他神识,瞬间便“看”到那布包中确实是几味普通的草药,价值不过几十文钱。

而那汉子家中,破旧的床榻上确实躺着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气息微弱,已是病入膏肓。

若是从前,他或许会暗中施法相助。

但如今,他只是一个路过的游学士子。

就在那衙役要动手抢夺药包时,一个清冷的女声忽然响起。

“他的税银,我替他交。”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街角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白衣女子。

她头戴帷帽,白纱垂至肩头,看不清面容,虽衣着朴素,却自有一股令人不敢亵渎的气场。

龙傲天手中的茶碗轻轻一顿。

颜如雪。

她果然还是来了。

虽未现身相见,却一直暗中跟随。

此刻忍不住出手,想必是实在看不下去这人间疾苦。

衙役们愣了一下,为首那人打量白衣女子几眼,见她气度不凡,语气也客气了几分:“这位姑娘,李老三欠的是二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

颜如雪也不多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荷包,倒出几块碎银,不多不少,正好二两。

衙役收了银子,瞪了李老三一眼:“算你走运!”说罢便带着人离开了。

李老三跪倒在地,朝着颜如雪的方向连连磕头:“多谢恩人!多谢恩人!”

颜如雪却已转身,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街巷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茶摊老汉感慨:“真是菩萨心肠的姑娘啊。”

龙傲天放下茶钱,起身离开茶摊。

他看似随意地漫步,却朝着颜如雪消失的方向而去。

镇外三里,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河边有片柳林。

龙傲天走到柳林边时,颜如雪已摘了帷帽,正静静站在河边,望着潺潺流水。

“不是说好让我独自游历么?”龙傲天走到她身侧。

“我没有现身打扰你。”颜如雪侧过头,白纱后的眼眸清澈如水,“只是恰好路过,恰好看见。”

龙傲天笑了笑,也不拆穿。

他自然能感应到,这半月来,一直有一道若有若无的冰寒气息在十里之外跟随,既不靠近,也不远离。

“刚才为何要出手?”他问。

“那妇人身患肺痨,若再断药,活不过三日。”

颜如雪声音平静,“我既看见了,便不能装作没看见。这与修为无关,与道心有关。”

“但你的插手,改变了他们的因果。”

龙傲天看向她,“那李老三本会因为无钱买药,眼睁睁看着妻子病死,而后浑浑噩噩度日。如今妻子得救,他会更加拼命劳作,但明年若再遇灾荒,他或许会欠下更多债务,最终走向另一条更艰难的路。”

颜如雪沉默片刻。

“你是说,我不该救?”

“不。”龙傲天摇头,“该救。我只是在想,什么是真正的‘救’?给药是救一时,授艺是救一生。但若强行为他们铺平道路,反而可能让他们失去成长的机会。这其中的平衡……很难把握。”

他想起在茶摊时的感悟。那老汉安于平淡,是一种道;李老三为救妻子拼尽全力,也是一种道。

世间万道,本无高下,唯有合适与否。

“你此番游历,可有收获?”颜如雪岔开话题。

“有。”龙傲天在河边一块青石上坐下,“我看到了许多曾经忽略的东西。比如那茶摊老汉,三十年守着一个摊子,心中却无怨无悔,这是一种‘定’。”

“比如镇东的铁匠,每日挥锤千次,将顽铁锻造成利器,这是一种‘恒’;”

“比如私塾里的老秀才,学问不高,却将一生所学倾囊相授给蒙童,这是一种‘传’。”

“这些……与你的平衡之道有何关联?”

“关联在于,天地之所以能长久运行,正是因为有无数这样微小而确定的‘道’在支撑。”

龙傲天伸手,从河中掬起一捧水,“你看这水,它滋养草木是善,冲毁堤坝是恶。但水本身并无善恶,它只是按照水的本性在流动。”

“人之道也是如此——老汉的安守、铁匠的锤炼、秀才的传授,都是他们在各自位置上,依本性而行。”

“当每个人都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并尽力做好时,整个世间便会趋向一种自然的平衡。”

颜如雪若有所思。

“所以你的瓶颈……”

“我的瓶颈在于,我一直在寻找‘我’应该做什么,却忽略了‘天地’需要什么。”

龙傲天将手中的水洒回河中,“我以五灵根之身,修五行之道,本该是最能体察天地平衡的人。”

“但我过去的所作所为,无论是炼丹、炼器、抗魔,都是以‘我’为中心”

“我要变强,我要守护,我要改变。这并没有错,但不够。”

“那怎样才够?”

“不知。”龙傲天坦然道,“所以我需要继续走,继续看。”

两人在河边静坐许久,直到夕阳西斜。

“接下来要去哪里?”颜如雪问。

“听说兖州南部有座古城,曾是千年前一个小国的都城,后来国灭城废,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

龙傲天站起身,“我想去看看,一个王朝从兴盛到衰亡,这其中又有什么样的‘道’。”

颜如雪重新戴好帷帽:“我与你同去。但只在三里之外。”

龙傲天这次没有拒绝。

二人前一后,相隔三里,沿着官道向南而行。

龙傲天依旧步行,颜如雪也未动用修为,只是寻常女子的脚程。

夜幕降临时,他们在一个小村庄借宿。

龙傲天帮村中老人修好了漏雨的屋顶,换来一顿粗茶淡饭和一间简陋的厢房;

颜如雪则以略通医术为由,为几个患了风寒的孩童开了方子。

是夜,龙傲天躺在硬板床上,听着窗外虫鸣,心中一片澄净。

白日所见所闻,如流水般在心中淌过。

茶摊老汉的安守,李老三的挣扎,衙役的严厉,颜如雪的慈悲……每一个选择,每一次行动,都在影响着自身与他人的命运之网。

“因果……”他喃喃自语。

忽然,他心念微动,五颗大乘元婴同时睁眼。

这一次,元婴眼中看到的不是灵气流转,而是无数细若发丝、纵横交错的“线”。

这些线连接着村庄里的每一个人,连接着草木土石,连接着远方的城镇,连接着整片大地。

这是因果之线。

他“看到”自己帮老人修屋顶,与老人之间便多了一道善缘之线;颜如雪为孩童治病,也结下了善缘。

这些线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并且会随着时间推移,产生微妙的影响。

“原来如此。”龙傲天心中明悟。

平衡之道,不仅是自身五行的平衡,不仅是与天地灵气的平衡,更是与这世间亿万生灵之间因果的平衡。

每一次出手,每一次抉择,都在编织或斩断这些线。

若只顾自身,线会越来越少,最终孤悬于世;若胡乱干涉,线会杂乱纠缠,反成桎梏。

唯有恰到好处地连接,才能织就一张既坚韧又通透的网。

这张网,或许就是“道”在人间的显现。

窗外月光如水,龙傲天缓缓闭目。

三里外,颜如雪坐在农家小院的石凳上,手中冰晶微微发光。

她感应到龙傲天身上那股玄奥的波动,知道他又有所悟。

她抬头望月,嘴角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

这样的游历,或许比闭死关,更有意义。

晨光微露时,龙傲天推开房门,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

今天,他将走向更远的地方,看更多的风景,遇更多的人。

红尘炼心,方见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