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沉到清溪村的屋脊上时,李云谦才扶着那后生踏进村口。炊烟正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袅袅升起,混着晚炊的米香与药草的淡苦,在微凉的风里缠缠绕绕。村头老槐树下纳凉的村民见了他,纷纷起身招呼,待瞧见他身侧面色苍白的母子,眼神里便多了几分好奇。
“云谦老弟,这是?”槐树下坐着的张老汉杵着拐杖站起身,嗓门洪亮,惊得树上几只麻雀扑棱棱飞了起来。
李云谦微微颔首,放缓了脚步,温声道:“张大爷,这两位是南来的流民,后生染了咳疾,我带他们回药庐暂住几日,好生调理。”
话音刚落,围在一旁的村民便低声议论起来。这年头流民遍地,谁都怕沾染上疑难杂症,可众人瞧着李云谦神色坦然,又想起他往日里治病救人的恩德,倒也没人多说什么,只是有几个妇人悄悄往旁边挪了挪步子。
老妇听见村民的议论,下意识地将儿子的胳膊攥得更紧,脸上露出几分局促。那后生咳了两声,喘着气低声道:“先生……要不我们还是去村口破庙吧,别给你添麻烦……”
“无妨。”李云谦打断他的话,语气笃定,“我那药庐后院空着两间厢房,干净得很,住下便是。你这病是肺阴亏虚,需得静养,破庙风大,寒邪侵体,于你不利。”
说罢,他不再多言,扶着后生加快了脚步,朝着村西头的药庐走去。
清溪村的药庐是李云谦三年前亲手盖起来的,青瓦白墙,院前种着几畦药草,薄荷、紫苏、艾草,郁郁葱葱,风一吹,满院都是清苦的香气。药庐正堂摆着一张厚重的梨木诊桌,桌上放着脉枕、银针包,还有几本泛黄的医书,墙上挂着一幅墨迹淋漓的《大医精诚》拓本,边角已经微微卷起。
李云谦将母子俩引到后院厢房,又去灶房拎了一壶温水,看着老妇给后生喂下之前备好的养阴草药末,才叮嘱道:“这药末性凉,不可多服,先压下他肺里的虚火,夜里若咳得厉害,便来前堂寻我。”
老妇连连点头,眼眶泛红:“先生真是活菩萨,若不是你,我们母子俩今日怕是……”
“大娘不必客气。”李云谦摆摆手,转身回了正堂,点亮了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映着满室药香,他翻开诊桌抽屉,取出一张泛黄的宣纸,又拿起一支狼毫笔,凝神沉思。
方才诊脉时,他便察觉那后生的脉象虚浮而数,寸脉尤甚,分明是肺阴耗损太过,虚火灼津,才会咳得撕心裂肺。白日里用列缺穴施针,不过是治标之法,要根治,还得从养阴清肺、益气健脾入手。
他笔尖悬在纸上,沉吟片刻,先写下“沙参三钱,麦冬三钱”,这两味药养阴生津,是润肺的主药;又添了“玉竹二钱,百合二钱”,增强养阴之力,兼能安神,免得那后生夜里咳醒难眠;思及后生久病体虚,脾胃运化无力,又加了“白术二钱,茯苓二钱”,健脾祛湿,顾护后天之本。
写到此处,他忽然顿住笔,眉头微微蹙起。寻常养阴之药多滋腻,那后生脾胃虚弱,怕是难以承受,得加一味药调和。他略一思索,在药方末尾添上“陈皮一钱”,理气健脾,燥湿化痰,既能制约沙参、麦冬的滋腻之性,又能助脾胃运化。
药方写罢,李云谦又仔细核对一遍,确认君臣佐使配伍得当,这才放下笔,起身去药柜前抓药。药柜上贴着密密麻麻的药签,他熟门熟路地拉开抽屉,指尖捻起药草,放在鼻尖轻嗅。沙参的甘甜、麦冬的微苦、陈皮的清香,在鼻尖交织。
他将抓好的药草包成两包,一包递给前来道谢的老妇,又细细叮嘱煎药之法:“用砂锅慢煎,水沸后再煮一盏茶的工夫,倒出药汁,分三次温服,切记不可用铜铁器皿,免得破坏药性。”
老妇捧着药包,如获至宝,又要下跪道谢,被李云谦连忙扶起。
夜色渐深,药庐外的虫鸣声此起彼伏。李云谦坐在灯下,翻开那本泛黄的《黄帝内经》,目光落在“肺者,气之本,魄之处也”一句上,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
他行医多年,见过太多流离失所的百姓,一场病,便能轻易压垮一个家。他守着这清溪村的药庐,守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能救一个是一个,能护一人是一人。
正思忖间,后院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李云谦立刻起身,拎起油灯,朝着后院走去。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映出他清瘦而挺拔的身影,步履沉稳,一如他手中那盏摇曳却不灭的灯火。
走到厢房门口,他刚要抬手叩门,便听见老妇低低的啜泣声。那后生在轻声安慰:“娘,别哭了,遇到李郎中,是咱们的福气……等我好了,咱们……”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李云谦抬手轻轻敲了敲门,温声道:“大娘,我来看看他的情况。”
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妇连忙擦去眼泪,侧身让他进来。李云谦走到床边,借着油灯的光,见那后生面色依旧苍白,却比白日里多了几分血色。他伸手搭在对方腕上,指尖轻触脉搏,脉象虽仍虚浮,却已平稳了许多。
“脉象缓了些,药效算是起了作用。”李云谦松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枚瓷瓶,倒出两粒黑色的药丸,“这是润肺丸,睡前服下,能安神止咳,夜里能睡得安稳些。”
后生撑着身子想要道谢,被李云谦按住肩膀:“不必多礼,安心静养便是。”
他又嘱咐了几句饮食禁忌,不可食辛辣燥热之物,宜清淡粥食,这才转身离去。
回到正堂,李云谦重新坐下,却没再翻看医书。他望着窗外的月色,眉头微微蹙起。白日里衙役的嘴脸,流民的窘迫,像一幅沉重的画,压在他的心头。这乱世,疫病横行,苛政不断,百姓的日子,实在是太难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油灯拨得亮了些,重新拿起笔,在宣纸的空白处,写下“大医精诚”四个大字。笔锋遒劲,力透纸背,像是在暗下决心,要守着这一方药庐,守着这一份医者的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