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小琳熟门熟路地走在滨河社区羊肠般的小胡同里,两侧的高墙投下的阴影令脚下的路坎坷不平,她只能使劲仰着头,让遥远的星光尽可能多地扑洒在她眼前。
她喜欢走在这样的夜里,黑夜仿佛一道屏障,令她格外安心。
为民楼是这一片最老的楼房,当年最荣光的时候,爬满墙面的蔷薇花是这个城市的象征,现在却只剩下盘根的枯藤虬枝,像一只掌控一切的巨大手掌,把灰色砖墙的楼幢攥在手心里。
施小琳站在距离为民楼十米远的地方,看着这幢被命运掌控拿捏住的小楼。
303还亮着灯。
吴奶奶每晚都会等她,有时还会做点夜宵,她知道那是她睡不着,辗转反侧不如居高临下地指点她做人的道理。她不喜欢这样的亲近,可还是觉得心口暖洋洋得。
除了门前一盏昏黄的灯,楼道里漆黑一片,楼梯平台上方的窗户连玻璃都没装,稀薄的月色透进来,让眼前的黑不那么沉闷。
施小琳一步一顿,用脚底清晰地触摸台阶上的每一处破损,沉闷的味道越来越浓,连窗口吹进的冷风都无法驱散。
这幢楼不好租,就是因为这经年不散的陈腐味道。
施小琳走到303,刚想掏钥匙,喵呜一声尖叫,一只野猫从房里突然窜出来,跳上扶手回头冲着她呲开牙。
这是吴奶奶喂养的流浪猫,名叫小橘。
她伸手想摸他,小橘喵呜又一声,更加尖利,一跃没了踪影。
“吴奶奶。”施小琳忙拉开门,客厅像往常一样留着落地灯,灯丝沙沙地不时爆一下,一股腐败味道慢慢向门边蔓延过来。
主卧门半开,客厅的灯光勉强照到门边,黑暗里床上有个小小的隆起,施小琳慢慢走过去,厚厚的被子下吴奶奶大瞪着眼睛,急切地看着她,没有以往的嫌弃和嘲弄。
她轻轻坐下来,腐臭味越来越浓,这样的味道她一点也不陌生。
吴奶奶特别讲究,一日三洗,还喷香水,生怕自己身上有老人味;可施小琳第一天来看房子就清楚地闻到她身上的味道,她熟悉这样的味道,当年她问过奶奶身上为什么这么臭,奶奶指着菜窖边扔的烂菜头说,什么时候我臭得能沤地了,你爹娘就会来接你去城里,那时候奶奶身上越来越浓的味道让她安心,夜里总梦到那股味道化成一股风把她嗖地一下吹到爹娘面前。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爹娘不仅在等奶奶的死,也在等她长大。
她握住吴奶奶的手,感受着她身上最后一丝余温,她伺候过两个将死的老人,对死亡没有丝毫恐惧。
突然她感觉手心一烫,摊开手,手掌里赫然卧着一枚黑色扣子,扣鼻上还残留着线头。
她掰开吴奶奶的手指,小指留着的长指甲从根上断开,勾着两段深灰色的羊绒丝线。
吴奶奶最常说的话就是,人不能吃亏,就是打不过也得用指甲挠他一块肉下来。
“谢谢你, 奶奶!”她轻声说,用手阖上老人的眼睛。
没有那双总是带着挑剔不屑的眼神看着她的眼睛,她心里突然感觉空落落得。
她走到窗外,为民楼四周都是后起的高楼大厦,狭窄空隙间透过的星空遥远而寂寥。
她只扫了几眼,就清晰地把视线投向右侧一处深黑的影子上,那里还剩下几棵柳树,柳树下有一张石桌,石桌旁是四把石凳,石凳上方浮动着一星亮光,时隐时现。
手机在大衣里震动,她不慌不忙地摸出来。
话筒只传来轻浅的呼吸声,半晌,对方挂了;她看着手机,直到屏幕变成黑色。
她又点开屏幕,拨了120 ,同时打通居委会的电话。
120和居委会老张一同到达,咚咚的脚步声震得楼板微微颤动,哐哐的开门声.....整幢楼都醒了过来。
施小琳木然地站在角落看着人来人往进进出出,。
屋里灯火通明,人影却影影绰绰,连声音都仿佛被灯光所屏蔽,整个世界静默无声。
奶奶死后,她在家里守了三天。
大家都说她这次肯定要被爹娘接去城里,平素不与她来往的小姐妹都陪在她身边一起守灵,热热闹闹.
奶奶躺在门板上,身上盖着她早已准备好的红被,红被四周绣着梵文,当初奶奶一边绣一边说有了这床被她就用不着受那六道轮回,可以直接上天堂。
办事的大了天天守在家里,办事的家伙什儿已经拉到村外等着,所有的人都热切地盼着在外发了大财的施家人回村。
三天后,施小强带着一具棺材回了村,不顾村里老人的极力反对,出两百块钱雇了四名男子直接把人拉到地里埋了,三小时后她就被他带到镇上,或许是太悲伤或者是太兴奋,她也说不清当时的感受,只觉得身上一会儿冷得直打哆嗦一会儿又热得像坐在火山口上,直到在医院睁开眼,她才知道自己高烧四十度,差得没缓过来。
施小强给她留了点钱,让她在镇上等他......
“小施,多亏有你。”
施小琳茫然地抬起头,这才发现除了面前这位慈眉善目的女人,屋里已经空了,咚得地一声,她的心落在地上。
女人是河滨社区的干部。
她拍拍双手,像完成了一桩活计,“要是没有你,这事就麻烦了。”其它的话她没多说,但施小琳知道她的潜台词,吴奶奶曾告诉她,隔壁301的大爷去世一个多星期才被发现......“吴奶奶没有子女亲戚,按理这房子应该立刻收归国家,但吴奶奶生前曾跟我说过,让你再住半年。”
“为什么?”施小琳呐呐地。
“可能是看你不容易。”她又笑着补充,“吴奶奶说,花一样的姑娘就该好好活着。”
施小琳的手一紧,那枚纽扣嵌入她的肉里,锐痛像一把铡刀把涌出的泪水一把斩断;她睁了睁眼睛,冷冷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