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芷那话撂下,祠堂里半晌没人吱声。
墨言那拳头砸在石柱上,“咚”一声闷响,听着都疼。
他自己倒像没感觉,就那么杵着,背影像块嵌进地里的黑石头。
外头的风刮得邪乎,穿过破窗棂,吹得油灯火苗疯了一样乱跳,把他半边脸照得忽明忽暗。
白幽那张老脸皱得像颗干枣,咂摸了半天,才叹出长长一口气。
“轴啊!这丫头平时不声不响,主意怎么就这么死硬!”
他转向墨言,语气焦躁。
“你倒是吭个气!光砸墙能把她那心思砸回来?”
墨言缓缓转过身。
火光跳进他眼里,那里面刚才烧着的火好像灭了,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黑,又冷又沉。
“她不能去。”
声音哑得像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
“废话!谁想让她去?”
白幽气得胡子翘。
“可她那性子你还不清楚?认准了道儿,十匹马都拉不回!她这是跟你商量吗?她是把棺材板都给自己钉上了,再来告诉你一声!”
“那就锁起来。”
墨言说,脸上没什么表情,话却硬得像铁。
“打晕,捆上,关到她想明白。”
白幽像看怪物似的瞪着他,半晌“嗤”地笑了,那笑声里没半点笑意,全是泪。
“锁?墨言小子,你锁得住她手脚,锁得住她那颗往死里钻的心吗?她现在琢磨的不是自个儿怎么活,是怎么死才‘值’。你越拦,她越觉得这买卖划算!信不信,你今儿敢关她,明儿她就敢绝食,敢散了功力逼你开门!”
墨言的手指蜷了一下,指甲掐进刚才破皮的伤口,刺痛尖锐。
他知道白幽没说错。
苏芷就是这样的人。
看着温软,骨子里那根筋拧起来,对自己比对谁都狠。
“那怎么弄?”
他问,声音里终于透出点无措的涩意。
千军万马没让他慌过,现在却觉得手脚都没处放。
白幽背着手,在祠堂里转了两圈,最后停在门口,望着外头泼墨似的夜。
“等。”他说。
“等她心里那把火烧得没那么旺了。也等看玄冥那老鬼下一步棋。他扔那么张破皮过来,绝不只是吓唬小孩。他图啥?逼丫头自己送上门?没那么便宜。他也在等,等我们乱阵脚,等我们犯浑。”
他回头,看着墨言。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跟她顶着干,那等于把她往悬崖边再推一把。看着她,守着她,别让她落单。尤其别让她有机会一个人溜出这堡子。”
墨言听懂了。
这是眼下唯一能做的,守着,也是困着。
他点了点头,没再言语,转身就往外走。
“慢着。”
白幽叫住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
“小子,你自个儿那摊子稳当吗?别到时候丫头没看住,你先炸了。”
墨言脚步没停,只背对着,极轻地“嗯”了一声。
那声音轻飘飘的,底下却压着股豁出去的狠劲。
稳得住要稳,稳不住咬碎了牙也得稳。
苏芷没回裴九霄那儿,也没回自己那临时窝。
她一个人摸黑爬上了堡墙最高、风最野的那段。
风扯着她的头发和衣裳,猎猎作响,好像下一秒就能把她卷下去。
她就站在墙垛边,望着南边,那是帝都的方向,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好像能看见那座吃人的皇宫,和皇宫里生死未卜的人。
墨言找上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个背影。
单薄,孤直,像根随时会折断的芦苇,却又透着股要把自己烧干净的决绝。
心口像是被钝刀子慢慢割了一下,闷疼。
他没出声,也没靠近,就在离她几步远的阴影里,靠着冰冷的墙砖坐下,闭上了眼。
不用看,他也能感觉到她在那儿。
那股子“不活了”的气息,隔老远都能扎人。
他身体里那些被强行按下去的“声音”,又因为离她近开始蠢蠢欲动,嘶嘶啦啦地挠着那层新筑的、薄薄的“膜”。
他吸了口气,用更冷更硬的念头把它们死死压回去。
不能乱。现在,尤其不能。
两个人,一个站着望天,一个坐着守地,在能把人耳朵冻掉的北风里,僵持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会儿,也许很久。
苏芷动了动,没回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你还是来了。”
“嗯。”
“来看住我?”
“嗯。”
又是沉默,只有风声呜咽。
“墨言,”
她忽然叫他的名字,声音轻得像梦呓。
“你还记得我们刚认识那会儿吗?”
墨言睁开眼,望着她挺得笔直却脆弱不堪的背影。
没接话。
“那时候我什么都不会,就懂点乡下土郎中的皮毛,运气好,瞎猫碰上死耗子,从山上捞起了玉衡子前辈。”
她声音很轻,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他伤得那么重,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手抖得厉害,全凭一本忽然出现到我怀里的《太素医经》和脑子里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念头瞎治,居然,真让他缓过来了。”
她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比风还凉,空落落的。
“后来那本经书,我就一直带在身上。有时候半夜睡不着,翻两页,那些字啊图啊,刚开始我啥也看不懂,可是那本书好像自己就往脑子里钻,医理药方,针法脉络,糊里糊涂的,就会了。救的人多了,他们叫我神医,叫我医仙。”她顿了顿。
“可我总觉得,这身本事像是偷来的,借来的。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会不会哪天突然就没了。”
墨言静静听着。
他知道她的医术来历奇特,却从没听她这样说过。
“没有师门,没有来历,像根浮萍。”
苏芷转过身,面对他。
墙头的火把光在她脸上晃动,苍白,眼睛却亮得灼人,像烧着两簇幽蓝的火苗。
“所以我总想抓住点什么,做点什么,来证明……证明我这身‘偷来’的本事,我这条命,是有用的,是值得的。”
她往前走了一小步,声音开始发颤。
“可现在,我抓不住了。裴九霄躺在那里,我差点就没抢回来。这堡子,这些人,这天下都在往下沉。我看不到路,墨言大哥,前面全是黑的。”
她又逼近一步,几乎要碰到他。
“我只有这个了。这身‘偷来’的医术,这点‘莫名其妙’的力量。如果把它们一起砸出去,能换个响声,能砸开一条缝,能让你们,也能让你,有多一点时间,找到真正的路,我为什么不做?”
墨言仰头看着她。
那两簇火苗在她眼里疯狂跳动,几乎要烫伤他的视线。
他想说“会有别的办法”,想说“我们一起找”,可这些话在眼前这绝境里,苍白得像纸。
他能斩妖除魔,能震慑邪祟,可他斩不断她心里那座名为“自我证明”和“孤注一掷”的大山。
“所以你就把自己当柴火,点了,去照那一下亮?”
他问,声音干得发涩。
“至少亮过。”
苏芷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肯定。
“至少你们还在黑暗里的时候,看过那一下光。知道光是什么样子,才有力气继续找。用我这根‘浮萍’,换这个,不值得吗?”
“不值。”
墨言猛地站起身,几乎撞上她。
他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蹙眉,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那层一直压着的冰冷裂开了缝。
“苏芷,你听好了。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也不是你从哪儿‘偷’来、‘借’来,随便可以扔出去的筹码!”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每个字都像锤子砸下来。
“它是我的!是裴九霄那傻子拼了半条命也要护着的!是冷月、欧阳雪、这堡子里所有还喘气的人指望着的一道梁!是那些你救过、还想活下去的人心里的一点念想!你没资格,说扔就扔!”
他抓着她的肩膀,指节发白,盯着她骤然睁大的眼睛。
“是,你这身本事来得怪。那又怎样?你用它救的人,活生生的人!你用它走的路,实打实的路!什么偷来借来?现在它就是你的!是你苏芷一点一点,从鬼门关前、从阎王手里抢人抢出来的!是你自己挣来的!”
最后几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意和一种更深、更烫的东西,冲得苏芷耳膜嗡嗡响。
她被他吼懵了,怔怔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那双眼里的黑沉被激烈的情绪烧得发亮,里面有她熟悉的守护,有更深的痛楚,还有一种让她心尖发颤、不敢细究的滚烫。
风好像停了那么一瞬。
墙下传来堡丁换岗的脚步声和低语,尘世的声响像盆冷水,泼在两人之间快要凝固的空气上。
墨言猛地松开手,后退一步,别开脸,胸膛起伏。
刚才那一下的失控,让他自己都心惊。
体内那些“声音”差点跟着咆哮出来。
苏芷也回过神,慌忙移开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冰冷的墙砖缝。
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却像开了锅的粥,乱糟糟地翻滚。
墨言的话像把凿子,把她那自以为坚不可摧的“牺牲”外壳,凿开了一道裂缝。
她只想着自己的命能换来什么,却没想过,她的命本身,就是系在许多人心上的一根线,她断了,线那头的人,心也就缺了一块。
“我……”
她想说点什么,喉咙却紧得发不出声。
“先回去。”
墨言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低沉,甚至更冷。
“明天再说。”
他没再看她,转身,快步走下墙头,身影很快被黑暗吞没。
苏芷一个人留在原地,风一吹,浑身冰凉。
墨言的话还在耳朵里嗡嗡响,震得她心头发麻。
原来她的“值得”,在别人眼里,是另一种模样的“残忍”。
她慢慢蹲下身,把脸埋进臂弯。
累,茫然,还有一丝被戳破心思的无地自容,像潮水漫上来。
好像又被他看穿了。
她总是这样,稀里糊涂得了身本事,就稀里糊涂地想扛起所有,却忘了问问那些被她扛在心上的人,愿不愿意被她这么“扛”。
可是不扛,又能怎么办呢?
就在她心乱如麻,脑子里两个念头打架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踩着石阶上来。
是云逸,脸色比这夜色还难看,手里捏着一张新的纸条,指尖都在抖。
“苏姑娘!刚射进来的,绑在箭上,钉在门板上了。”
他把纸条递过来,声音绷得像要断的弦。
“是……玄冥亲笔。”
苏芷心猛地一沉,接过纸条。
上面就一行字,用的是那种阴气森森的前朝古体,笔画勾连,像蜷缩的毒蛇。
「三日,子夜,葬星谷。携法器,独来。迟则萧景琰首级悬旗。——玄冥」
纸条从她骤然失力的指间滑落,被一股邪风卷起,打着旋儿,坠入墙外的无边黑暗里。
葬星谷。
那个一切开始变得不可收拾的地方。
他要她带上所有的“仙医法器”,一个人去。
而筹码,是萧景琰的脑袋。
最后通牒。
时间,猛地掐到了喉咙口,只剩三天。
那“独来”两个字,像两道冰冷的铁钩,把她刚刚因为墨言的话而松动了一丝的心,又狠狠地、死死地勾住,拽向那片已知的深渊。
她扶着墙,慢慢站起身,望着纸条消失的方向,脸上最后一点活气也抽干了。
这一次,好像真的连犹豫的余地,都没了。
墙垛更深处的阴影里,那个并未真正离开、只是将自己融进黑暗的轮廓,手指缓缓收紧,攥成拳头。
一滴温热的液体,顺着紧绷的指缝渗出,悄然滴落,在冰冷的石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近乎黑色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