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九霄昏迷的第三天,苏芷坐在他床边,看着那张总是带着爽朗笑容、此刻却蜡黄紧闭的脸,手里捏着一根银针,指尖冰凉。
药味弥漫的石屋里很安静,只有裴九霄沉重却规律的呼吸声。
伤势稳住了,命捡回来了,但内腑的破损和生机的亏空,需要时间,大量的时间,和眼下望北堡根本负担不起的珍贵药材来温养。
而时间,恰恰是他们最缺的东西。
冷月推门进来,手里端着半碗勉强算稠的菜粥。
“吃点。”
她把碗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声音干涩。
“云逸带人又去更远的山谷搜刮了一遍,只找到些快烂的薯根和酸涩的野果。堡里快断粮了。”
苏芷没动那碗粥。
她的目光从裴九霄脸上移开,望向石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魔气的污染像一块不断扩大的霉斑,正缓缓蚕食着目之所及的一切生气。
望北堡不过是这片霉斑上,一个勉强还在跳动的小点。
帝都的皇宫,玄冥盘踞的巢穴,裂缝的源头,萧景琰生死未卜的囚笼。
天下的百姓在魔气中挣扎、死去,或者变得麻木、疯狂。
补天的重任像一座山压在她肩上,可她现在连身边的人都护不住。
白幽和墨言还在研究如何汇聚愿力、净化根须节点。
那需要时间,需要稳定的环境,需要人心凝聚的希望。
可现在,连最基本的“活下去”都成了奢望。
一股深重的无力感,夹杂着尖锐的焦灼,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苏芷。”
冷月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你别一个人扛着。墨言和白前辈那边……”
“我知道。”
苏芷打断她,声音平静得有些异常。
“他们也在尽力。我只是在想有没有更快的方法。”
“能有什么快方法?”
冷月在她旁边坐下,拿起那碗已经半凉的粥,硬塞到她手里。
“除非天上掉馅饼,或者玄冥突然暴毙。”
苏芷捧着粗糙的陶碗,温凉的触感透过掌心。
她看着碗里稀薄的糊状物,忽然问。
“冷月姐,如果你知道,用一个或许能终结这一切,但代价很大的办法,你会怎么选?”
冷月擦拭短刃的动作顿住了。
她抬起眼,锐利的目光审视着苏芷平静过分的脸。
“多大的代价?”
苏芷沉默了片刻,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可能是我的命。”
石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连裴九霄的呼吸声似乎都轻了下去。
冷月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
“你胡说什么!”
她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怒意。
“苏芷,我告诉你,别动那种傻念头!我们这么多人拼命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让你去送死!”
“可如果我的死,能换更多人活呢?”
苏芷抬起头,眼神清凌凌的,没有激动,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如果能换玄冥彻底消失,换裂缝被堵上,换九哥有时间养伤,换墨言不必再日夜对抗体内的东西,换望北堡的百姓、换天下人能喘口气,这笔账,怎么算都值。”
“值个屁!”
冷月罕见地爆了粗口,眼眶却红了。
“你是大夫!你救过多少人?你的命比谁都金贵!没了你,就算一时压下了玄冥,谁能补天?谁能对付以后可能出现的裂缝?墨言那小子体内的麻烦谁来解决?裴九霄醒了见不到你,他会疯的!”
苏芷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心里像被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地疼。
她当然舍不得。
舍不得这人间烟火,舍不得并肩作战的伙伴,舍不得那个沉默却总站在她身前的人。
可正是因为这“舍不得”,她才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无望的消耗中一个个倒下,看着这个世界滑向深渊。
“我只是……在想。”
她轻声说,避开了冷月逼视的目光。
“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冷月死死盯着她,像是想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动摇或玩笑的痕迹,最终只看到一片沉静如水的决然。
她颓然坐回椅子,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发抖。
“别这样,苏芷。求你了。总会有办法的,我们再想想,白前辈,墨言,大家在一起……”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欧阳雪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上毫无血色,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仿佛被什么污迹浸染过的粗糙皮纸。
“苏芷姐!冷月姐!堡墙外面射进来这个!”
她把皮纸递过来,手抖得厉害。
苏芷接过皮纸。
触手冰凉滑腻,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熟悉的幽冥气息。
皮纸边缘参差不齐,像是从什么更大的东西上撕下来的。
上面没有字,只有用暗红色的、不知是朱砂还是干涸血液画出的、扭曲的图案。
那图案很简单。
一座巍峨宫殿的轮廓,依稀能看出是帝都皇城,宫殿上方裂开一道狰狞的缝隙,缝隙中伸出一只骨手,骨手的指尖,遥遥指向北方,正是望北堡的方向。
图案下方,是一个扭曲的符号,苏芷曾在玄冥的祭坛和玉衡子的描述中见过,代表幽冥的召唤与献祭。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
“玄冥……”
冷月咬着牙,吐出这个名字。
这不是战书,更像是某种宣告,或者引诱。
玄冥在告诉她们,他知道她们在这里,帝都的裂缝与他同在,而他的目光,已经锁定了北方。
皮纸在苏芷手中无火自燃,腾起一股幽绿色的火苗,瞬间化为灰烬,只留下那股令人窒息的邪恶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欧阳雪吓得后退一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苏芷看着掌心残留的灰色痕迹,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一下,又一下。
恐惧吗?有的。
但奇异的是,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玄冥没有给她更多时间。
他主动把最后的选择,摆在了她面前。
“我去找白前辈和墨言。”
她站起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欧阳雪,你留在这里照看裴九霄。冷月姐,加强堡墙巡逻,但不要主动出击。”
“苏芷!”
冷月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你想干什么?别做傻事!”
苏芷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动作温柔却坚定。
“我只是去商量对策。”
她看着冷月通红的眼睛,扯出一个极淡、几乎看不出的笑容。
“放心,我还没活够呢。”
说完,她转身走出石屋,步伐平稳,背脊挺得笔直,走向堡内白幽和墨言临时用作研究的那间破旧祠堂。
冷月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廊道尽头,只觉得那背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却又沉重得像背负着整片即将倾塌的天空。
一种不祥的预感,死死攫住了她的心脏。
祠堂里,油灯如豆。
白幽正对着地上一些碎石和枯草摆弄着什么,墨言则靠墙站着,闭目调息。
听到脚步声,两人同时看了过来。
苏芷将那张皮纸已焚、但气息犹存的情况简单说了。
祠堂内的空气瞬间凝重如铁。
“王八蛋,这是等不及要来收网了?”
白幽骂了一句,脸色阴沉。
墨言睁开了眼,目光落在苏芷脸上。
他看得比冷月更细,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抹被强行压下去的、近乎殉道者的平静。
他的心猛地一沉。
“你有什么打算?”
他直接问,声音比平时更低沉。
苏芷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玄冥重伤未愈,又急于逼迫我们,说明帝都的裂缝情况可能也在恶化,或者他有了新的计划,需要尽快扫清北地的障碍。他上次在葬星谷被星核之力重创,对那种至阳至刚、蕴含磅礴生机的力量,必然心存忌惮。”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我想,主动去帝都。”
“什么?!”
白幽差点跳起来。
墨言瞳孔骤缩,向前一步,几乎是低吼出来。
“不行!”
“听我说完。”
苏芷抬手制止他们,语气依旧平稳。
“不是去送死,是去谈判,或者说做一个了断。他想要仙医法器,想要素心血脉的力量去完全掌控裂缝,甚至达成他某些疯狂的目的。我可以给他一个机会。”
“你疯了吗?那是玄冥!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头!跟他谈条件?”
白幽气得胡子都在抖。
“正因为他是个疯子,但也是个有明确目标的疯子。”
苏芷逻辑清晰地分析,冷静得可怕。
“他的目标从来不是单纯的毁灭,而是证明自己,掌控力量,完成他心中扭曲的‘大业’。我身上有他需要的东西。而我,可以提出我的条件,比如,让他暂时关闭裂缝,停止魔气扩散,释放萧景琰,给北地、给天下喘息的时间。作为交换……”
她深吸一口气,迎上墨言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神。
“我可以跟他去裂缝核心,帮他‘稳定’裂缝。在这个过程中,我会寻找机会,将自身生机、星核之力、法器之力全部引爆。即便杀不死他,也足以重创裂缝,甚至引发不可预知的反噬,为我们争取至少数年,甚至更久的时间。”
祠堂里死寂一片。
油灯的火苗疯狂跳动,映得三人脸色明灭不定。
“同归于尽。”
墨言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每个字都淬着冰。
“这就是你的‘打算’?”
“这是目前我能想到,成功率最高,也能最大程度保护你们、延缓灾难的办法。”
苏芷坦然承认。
“补天需要时间,需要完整的法器,需要特定的祭坛和庞大的愿力。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但如果我们能换来时间,换来喘息之机,裴九霄可以养好伤,你可以慢慢解决体内的隐患,白前辈可以继续研究愿力法阵,天下百姓可以稍稍恢复生机,等到时机成熟,或许会有新的转机。”
“那你自己呢?!”
墨言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痛得蹙眉,他眼底翻涌着骇人的风暴,那些被压抑的“声音”仿佛都在此刻沸腾。
“你的命就不是命了吗?!苏芷,你看清楚!我们拼命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不是为了让你再去送一次!”
“可我活着,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吗?”
苏芷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充满痛苦和愤怒的眼睛,心像被撕开一样疼,声音却异常清晰。
“墨言大哥,我累了。不是身体累,是这里。”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我看着裴九霄躺在那里,看着堡里的人挨饿,看着魔气一天天逼近,看着你日夜对抗体内的痛苦,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只能盼着那渺茫的希望。我受够了!”
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颤抖,却更显决绝。
“玄冥把选择摆到我面前了。要么,我们在这里坐以待毙,等着他恢复元气,或者魔气彻底吞噬北地,大家一个个死在绝望里。要么,我用我这条命,去赌一个可能,给大家搏一条生路。你说,我该怎么选?”
墨言抓着她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他死死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却说不出一个字。
理智告诉他,她分析得残酷却现实。
情感却像疯了一样嘶吼着反对。
白幽重重地叹了口气,背过身去,肩膀垮了下来,瞬间像是老了十岁。
“丫头……”他声音沙哑。
“非得这样吗?或许……或许还有别的……”
“时间不等人了,前辈。”
苏芷轻轻挣脱墨言的手,后退一步,拉开距离,仿佛在为自己筑起一道最后的防线。
“玄冥的‘邀请’已经来了。他等不起,我们也等不起了。”
她看向墨言,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不舍,有歉疚,有决绝,还有一丝近乎哀求的意味。
“墨言大哥,帮我照顾好大家。尤其是裴九霄和欧阳雪。如果……如果以后有机会,替我看看这天下,是不是真的太平了。”
说完,她不再看他们任何一个人,转身,快步走出了祠堂。
步伐依旧平稳,背影依旧挺直,却带着一种一往无前、近乎悲壮的决绝。
墨言僵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冷透了。
那层刚刚筑起、还十分脆弱的“隔膜”下,那些被束缚的黑暗与嘶吼,因为她话语中透露的“离去”与“终结”之意,开始疯狂地冲撞、咆哮,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石柱上,沉闷的响声在祠堂内回荡,石屑簌簌落下。
“不能让她去。”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低吼。
“绝对不能。”
白幽转过身,看着墨言眼中翻腾的黑暗与痛苦,又望向祠堂外沉沉的夜色,最终,疲惫而沉重地摇了摇头。
“拦得住人,拦不住心啊。”
夜,深得看不见底。
而一场关乎生死与抉择的风暴。
已在望北堡这艘小小的破船上,无声地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