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领并未理他,转头朝后高声喊道:
“到了,让他们立刻准备。”
方才回身说道:
“我等乃皇帝陛下亲军,奉旨前来,协助地方吏员清查丈量俞家庄田亩。”
见众人面色惶恐、身躯微颤,那首领轻叹一声:
“不必害怕,我们并非来伤人,只要你们老实配合便是。”
“家中有田几亩、有地几顷,务必如实申报。”
“另外,速将家中男女老少尽数唤来,官府要登记人口,不得隐瞒,几口人就是几口人,老幼皆须到场。”
“等田亩核查完毕,官府会依各家人口数目分派田地。”
“这可是惠及你们的大好事,谁家若还似从前那般隐匿人丁,日后得不到分田,休要到衙门闹事,否则一顿板子下来,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一听官府要分田授地,原本战战兢兢的佃农们顿时松了口气,脸上也有了笑意。
“军爷,这分田是怎么个分法?”
“分下来的地,可是真归我们自家所有?”
这哨总本是个冲锋陷阵的粗人,哪经得起众人七嘴八舌地追问。
“行了行了,都闭嘴!这事不归我管,细务你们找那些文吏去问。”
众人顺着哨总所指望去,果然见一名身着官袍的差官,手持丈量尺与簿册,正向身旁的小吏低声吩咐着什么。
立时,人群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发问。
换作以往,这些在官老爷眼中如同蝼蚁般的佃户,莫说开口说话,靠近半步都要被棍棒打出。
可如今时局已变,皇帝始推新政,格外重视这些泥腿百姓。
更颁下明诏:凡百姓有问,官员必答,不得推诿欺瞒,一旦查实违令,乌纱不保,性命亦难全。
尽管面对诸多琐碎计较的问题,那差官眉间已有不耐,却也只能强压情绪,一一如实作答。
唯有六子,心思通透,看得明白。
“军爷,小人斗胆问一句——官府拿何处的田来分与我们?”
“我等虽生于俞家庄,可庄中土地,无一寸属我等所有,尽数归俞老爷家产业。”
哨总闻言,仰头大笑两声:
“不然你以为咱们当兵的是白跑一趟?”
“你小子倒有几分眼力,走,带路,领我们去见见你们那位俞老爷。”
六子虽不知内情,却胆气十足,当即引着这数十骑兵直奔俞家庄园。
此时的俞家庄,如临大敌。在地主俞洪指挥下,家中护院、狗腿尽数登上庄墙,神情戒备地俯视下方。
“怎么,尔等是要造反不成?”
面对军卒质问,俞洪面上镇定自若。
他好歹也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地主,虽不敢称霸一方,但人脉关系尚存,对“摊丁入亩”之政自然有所耳闻。
只是未曾料到,官府动作如此迅速,竟派数十骑兵亲至,着实出乎意料。
“军爷说笑了,我等安分守己,岂敢谋逆?”
“只是军爷率众突然驾临,我等乡民惊惧不安,不知贵军莅临寒庄,有何公干?”
这番虚与委蛇之语,听得带队哨总怒火中烧。
“老子奉万岁爷圣旨前来办差!给你五息时间,立刻开门迎检,否则以谋逆论处,踏平你这破庄!”
赤裸裸的威胁扑面而来,俞洪恨得咬牙切齿。
他心知肚明:一旦开门,家中田产田籍尽失;可又不敢公然对抗,只盼拖延待变,或可转危为安。
谁知这些兵卒根本不讲情面,眼看拖延无果,只得万般无奈下令开门。
原以为他会顽抗到底,没想到几句话便吓得屈服,哨总不禁哈哈大笑,随即率众昂首踏入庄内。
同行还有两名文书吏员,毕竟查账翻册之事,须得识字之人方能办理。
那些当兵的目不识丁,如何胜任此等文墨差事?
“你们二人皆是读过书的秀才,待会务必与这些丘八周旋到底,无论如何,保住我家田产田册!”
庄门口,望着步步逼近的官兵,俞洪仍不甘心,紧握两名族中后辈的手叮嘱道。
“老爷放心,论言辞机辩、典章制度,这些粗鄙武夫岂是我们的对手?”
俞洪虽点头认同,心中却叹:秀才遇兵,有理难辩。今非昔比啊……
“还是得谨慎些,这些当兵的可不是寻常衙役,也不是大同的边军,是皇上身边的护驾亲军。”
见俞洪这般小心提防,另一位年岁较长的秀才却淡然道:
“我二人身有功名,大明朝素来优待读书人,他们见了我们,理当跪地回话,谅他们也不敢放肆。”
“你就是这俞家庄的庄主老爷?”
面对领头者的质问,俞洪镇定答道:
“正是。”
那哨总嘴角浮现一抹冷笑,竟敢在老子面前摆架子,等会儿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奉大同知府官衙政令,俞家庄所有田地,无论官田私田,一律重新清查丈量,全部收归官府。”
“待登记造册后,按实际人口重新分派。”
这哨总毫不拖沓,直言不讳。
俞洪尚未回应,身后便有人愤然高声:
“岂有此理!这些田地皆为我等自有,官府凭什么说收就收?”
“我等祖祖辈辈在此耕作生息,这些土地乃世代相传之命脉。”
“如此行径,与鞑虏强盗有何分别?”
“官府行此暴政,必招天怒人怨,尔等可担得起这滔天罪责?”
尽管眼前这些骑着高马、身披铁甲、手持长枪的兵士令人胆寒,
但俞家人也绝不会坐视家业被强行夺走。
“放屁!这些地是怎么来的,你们心里比谁都清楚。”
“休要污蔑!我俞家每亩田、每寸地,皆有地契文书为证,官府亦有备案,光明正大,何来侵吞?”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万物,皆属万岁爷所有,万岁爷金口一开,谁敢违抗圣意?”
言罢,哨总猛然拔出腰间长刀,双目如刃,冷冷扫视着群情激愤的俞家人。
“纵然是皇帝,也无权夺百姓生计!若无我等黎民耕种纳税,他朱家岂能在宫中享乐逍遥?”
不知是谁一时失心疯,人群中忽然爆出一声怒吼。
俞洪闻言心头一沉,知祸事临头,连忙扑跪在地,百般辩解,只盼方才那句狂言未入兵卒耳中。
“好大的狗胆!竟敢口出悖逆之语,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杀!把这庄子给我踏平,凡俞家之人,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