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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江南明账立规范 暗流涌动查内奸

按议定的分工,唐不语坐镇杭州查账点,一边推进黑账清理收尾,一边暗中排查内奸。此时江南十府的黑账已清七成,剩余多是隐匿的零散暗账,而内奸排查有了关键突破——他结合天枢使令牌上的特殊印记,对照查账点核心账目录入人员名单,发现三名能接触护账凭证的弟子,账目录入时间与护账凭证的异常痕迹出现时间完全吻合。

为巩固明账体系、同时排查潜在内奸关联商户,唐不语召开“江湖明账进阶讲习会”。杭州城的晨光带着江南特有的温润水汽,穿过查账点那扇雕花木窗,在满堂浮尘中划出道道金色光柱。堂内挤着两百余名从各地赶来的商户、镖师、漕帮舵主,这些平日嗓门敞亮的人物,此刻屏息凝神,目光齐聚临时搭起的木台。

唐不语站在台上,一袭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口整齐挽起三折,露出拨算盘磨出薄茧的手腕。他手中举着蓝布封皮的“江湖统一账册”,册页边缘已被摩挲得发亮泛毛——这册子新增了“核心账目双人对验”“异常收支即刻呈报”条款,正是针对内奸可能篡改账目的防范措施。

“诸位,”他开口,声音清亮如算盘珠落玉盘,“明账不仅要账货相符,更要防‘内奸窜账’。漕帮记漕运账,需船主与押镖师双签字;盐商记盐引账,需附盐运司凭证与查账点备案字号,缺一不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东南角几位盐商锦衣华服却面色憔悴,眼下乌青透露出被假盐引逼迫做假账的惊惶;西北侧漕帮舵主粗布短打,手掌粗大如蒲扇,此刻规规矩矩放在膝上;中间最多的是粮商、布商、药材商,指尖沾着米糠,袖口缀着线头——他们都是被黑账盘剥最深的寻常生意人,也是内奸可能通过赊账、假账暗中控制的节点。

“漕帮兄弟跑船,”唐不语举起左手,五指张开如在虚空中拨动算珠,“账上四样:船号、货物、重量、运费。每一笔都得跟船仓里的货对得上,差一斤一两,这账就不能平。更重要的是——”他翻开账册示范页,朱砂表格旁新增一栏“双签核验”,“每船货物装船时,船主签一次;到港卸货后,收货方签一次。两签俱全,账目才生效。若只有单签,或笔迹可疑,查账点立即介入查验。”

台下一位漕帮舵主瓮声瓮气接口:“是这么个理儿!以前九重天那帮杂碎,总在账上做手脚,明明运了一百五十担,非逼我们记二百担!现在双签字,他们再想改账,得同时买通两头!”

唐不语颔首,目光转向盐商:“盐商卖盐,规矩更严。每笔交易必须附盐运司盖了红泥大印的缴税凭证副本,以及查账点发放的备案字号——这字号一式三份,盐商、买家、查账点各执一份,三份对得上,交易才合法。”他声音转冷,“假盐引那套‘虚账诈银’的勾当,在明账体系里行不通了。一旦发现,涉事商户列入黑榜,永久逐出江湖通商名录,所涉漕运、镖局一律终止合作。”

几个盐商不自觉地挺直腰背,有人偷偷擦额角的汗。他们知道这不是虚言恫吓——漕运和镖局是商货流通命脉,若被这两大体系排斥,生意也就做到头了。

这时,台下一位留着稀疏山羊胡、指尖沾着米糠的苏州粮商举起了手。他姓王,人称“王老实”,在苏州开了三十年粮铺,以本分着称,却也因太过本分常被赊账拖垮资金周转。

“唐先生,”王老实站起来,声音发颤,“我们粮行常遇赊账。青黄不接时,农户来借粮,答应秋收还,可到了时节,有人忘,有人赖,有人真还不上……这账年复一年,越积越乱。更怕的是,”他压低声音,“以前九重天的人就利用赊账做文章,明明只赊了五担,非在账上写成十担,多出的五担银子,逼我们分账……明账能管这个么?”

满堂目光齐刷刷投向唐不语。赊账是粮行、布行、小本生意最头疼的顽疾,也是内奸可能通过虚增债务控制商户的漏洞。

唐不语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身,从身后弟子手中接过一张早已备好的大幅宣纸,示意两名弟子左右展开。宣纸上用朱砂画着清晰表格,左侧是“往来账册”样式,右侧是“欠账登记簿”范本——但这范本与以往不同,每笔赊账记录旁,都印着一个淡淡的蓝色编号。

“王老板问到了要害。”唐不语指着右侧表格,“赊账,必须单独立册——‘欠账册’。”他的手指沿表格栏目移动,“这里,记赊账人姓名、住址、保人姓名;这里,记赊出货物种类、数量、折银金额;这里,写约定还款日期;这里最重要——”他指尖重重点在最后一栏,“每笔赊账,查账点会发放唯一备案字号,用特制药水书写,寻常笔墨无法仿冒。赊账人按指印,保人签字画押后,商户需在三日内持册到查账点登记字号。若涉及金额较大,还需去官府备案副本。”

王老实睁大眼睛:“这么周全?”

“不止。”唐不语又从袖中取出紫檀木算盘,算盘比寻常小一半,珠子是玄铁所制,“每月底,掌柜需拿着‘欠账册’,与所有未清账的赊账人当面核对。核对无误,双方在册上再签一次字,查账点随机抽验三成欠账,实地核验。若对方推脱不见,或对账目有异议——”他拨动一颗算珠,发出清脆“嗒”声,“那就启动‘讨账规程’。第一次,派伙计持账册副本登门催告;第二次,请保人出面调停;第三次,直接报官,凭这签字画押的账册、查账点字号和官府备案,一告一个准。”

他看向王老实,语气缓和:“王老板,这就像走镖。镖师送镖,必留镖单,收货人签字,镖局存根。就算对方想赖,白纸黑字加红手印、再加查账点唯一编号,他赖得掉么?更重要的是,”他声音压低,却让全场听清,“若有内奸想通过虚增赊账控制商户,这编号系统能追溯每一笔账的源头——谁经手,谁登记,谁核查,一目了然。”

王老实怔怔望着“欠账册”范本,眼眶突然红了。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咱家粮行三代诚信,却总被赊账拖累,若有一套好账法,何至于此。三十年,他终于等到了这套“账法”。

“好……好!”王老实声音哽咽,重重坐下,“这法子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再也不怕有人做手脚!”

台下响起嗡嗡议论声,不少粮商、布商连连点头,有人掏出小本子埋头记录——他们中或许有人曾被内奸胁迫做假账,此刻看到如此严密的体系,心中重石落地。

笑声未落,一位身着杭绸长衫、面色白皙的扬州盐商站了起来。他姓李,是“广济盐行”少东家,年轻却已在盐市沉浮多年,眉宇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忧色。

“唐先生,”李少东拱手,声音清晰却带着紧绷,“您说的明账规矩,我们理解,也愿遵守。只是……九重天虽遭重创,天枢使虽已被擒,但其残余党羽仍在暗处。我们这些商户,从前被逼着做假账,如今骤然改弦更张,推行明账,无异于公开与九重天决裂。若他们报复,夜里一把火,白天一场闹,我们这些拖家带口的生意人……如何抵挡?”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满堂火热气氛骤然降温。笑声停了,议论声低了,不少商户脸上重新浮起惧色。是啊,明账再好,也得有命推行。九重天的手段,他们是领教过的——不出三日,就能让一家不听话的铺子倒闭,让一个不配合的商人“意外”横死。

唐不语静静看着李少东,没有立刻反驳。他理解这种恐惧,那是浸入骨髓的、长达数年的压迫留下的阴影。他放下算盘,双手负在身后,青布长衫被窗外晨风吹得微微拂动。

“李少东的担忧,在理。”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奇异穿透力,“所以,明账从来不是单打独斗。”

他侧身,指向查账点门外。众人顺他手指望去,只见门外青石板路上,不知何时已静静立着两排人影。左边一排,清一色玄色短打,腰佩窄刃长刀,太阳穴微微鼓起,眼神锐利如鹰——那是威远镖局的镖师,总镖头赵三抱着胳膊站在队首,须发皆白,却站得如松如枪,对堂内微微颔首。右边一排,则是漕帮子弟,粗布衣衫,肤色黝黑,虽未持兵刃,但那股常年在水上搏杀养出的悍勇之气,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带队的是杭州分舵舵主江涛,虬髯戟张,正对堂内咧嘴一笑。

“从今日起,”唐不语声音斩钉截铁,“凡自愿加入明账体系的商户,其店铺、仓库、宅邸,皆纳入漕帮与威远镖局的联合巡防范围。漕帮兄弟负责水道货仓,镖局弟兄负责陆路店铺与家宅安全。十府之内,所有查账点皆已照此配置防卫。”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少东,扫过每一张仍存疑虑的脸:“不仅如此。明账一旦推行,诸位所有生意往来、资金流转,皆在明处,皆有据可查。九重天若想栽赃陷害——”他嘴角勾起近乎冷峭的弧度,“他们总不能对着清水般透亮的账目,硬说里面藏着‘烂账’吧?伪造证据?每一笔交易都有多方签字画押,有漕运记录、镖局单据、官府税凭、查账点编号相互印证,他们伪造得过来么?”

李少东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一分。他沉吟片刻,又问:“那……若他们不栽赃,直接动手呢?”

“那更好。”接话的不是唐不语,而是门外的赵三。老镖头大步跨入堂内,声音洪亮如钟,“老夫行走江湖四十年,最不怕的,就是那些不敢见光、只会在暗处下黑手的鼠辈!他们敢来,老夫的镖刀,正愁没处磨!”说着,他“唰”地抽出腰间厚背镖刀,雪亮刀身在晨光中划出一道寒芒。

江涛也跟进来,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水上,是我们漕帮的地盘。哪个杂碎敢在运河、西湖撒野,老子把他扔进水里喂王八!”

两位江湖豪杰一番话,说得底气十足,杀气腾腾。堂内气氛终于重新活络,商户们交头接耳,眼中惧色渐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靠山的踏实。

然而,就在气氛转向高涨之时——

“砰!”

查账点紧闭的朱漆大门,被人从外面重重踹了一脚!门板剧烈震颤,灰尘簌簌落下。

“什么明账暗账,都是骗银子的花招!”一个沙哑嚣张的声音穿透门板,“识相的赶紧关门滚蛋!不然爷爷把你们这些破账册,一把火烧个干净!”

堂内瞬间寂静。所有人脸色一变,齐齐望向大门。

唐不语眼神一凛,对众人抬手虚按:“诸位稍安勿躁,我去去就回。”他抓起台上紫檀木算盘,拇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算珠,转身大步走向门口——这正是排查内奸的关键时刻,若有九重天余孽闹事,或许能顺藤摸瓜。

“吱呀——”

唐不语亲自拉开了木门。门外晨光明晃晃泼进来,刺得人眯眼。只见青石板路上,歪歪斜斜站着五个汉子,皆是短打装扮,衣襟敞开,露出胸口狰狞刺青。为首的瘦脸汉子约莫三十来岁,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腰间别着一把无鞘短刀。

瘦脸汉子见门开,先是一愣,显然没料到里面竟有这么多人。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啐了一口唾沫,抬脚又要踹门:“磨蹭什么?爷的话没听见——”

话音未落。

“嗒、嗒、嗒!”

三声极清脆、极迅疾的破空声,几乎不分先后地响起!

瘦脸汉子只觉得双膝膝盖处,仿佛被烧红的铁钉同时狠狠凿了一下!剧痛直透骨髓,他“嗷”地惨叫,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额头瞬间冒出豆大冷汗。与他一同踹门的两名同伙,也同样惨叫着跪倒,抱着膝盖翻滚。

围观百姓发出一片惊呼。

唐不语站在台阶上,手中紫檀木算盘平举,三颗乌沉沉玄铁算珠正嵌在算盘上方横梁凹槽中,微微颤动。他神色平静,眼神冷得像腊月湖底的冰。

“九重天已经树倒猢狲散,”他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整条街,“怎么还有不识相的狗腿子,敢来此地撒野?”

瘦脸汉子疼得龇牙咧嘴,闻言却猛地抬头,眼中闪过凶光:“你……你敢动手?!弟兄们,抄家伙,废了他!”

跪地的两人挣扎着想爬起,后面两个原本抱臂看戏的青皮,也纷纷从后腰抽出短棍、铁尺,叫骂着扑上来。

唐不语身形未动,手腕一翻,算盘在空中划了个半圆。

“铛!”

金铁交鸣的脆响!冲在最前的青皮,手中铁尺结结实实劈在紫檀木算盘框架上。那看似寻常的木框,竟硬如精铁,反震之力震得青皮虎口发麻,铁尺差点脱手。

与此同时,唐不语左腿如电踢出,正中另一名持短棍青皮的小腹。这一脚精准狠辣,踢在丹田气海之处。那青皮闷哼一声,整个人像虾米一样蜷缩着倒飞出去,摔在丈外青石板上,捂着肚子半天喘不上气。

瘦脸汉子见状,知道碰上了硬茬子。他强忍膝盖剧痛,猛地拔出短刀,嘶吼着朝唐不语下盘砍来。

唐不语眼中寒光一闪,竟不闪不避,算盘向下一格。

“铿!”

短刀砍在算盘底部铜护板上,溅起一溜火星。瘦脸汉子只觉一股柔和却坚韧无比的力量从刀身传来,竟将刀势引偏三分。就在这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唐不语右膝微屈,足尖如蜻蜓点水般在对方持刀手腕“神门穴”上轻轻一磕。

瘦脸汉子整条右臂陡然一麻,短刀“当啷”脱手落地。他还未来得及惊骇,唐不语已如鬼魅般侧身半步,左手并指如戟,快如闪电地点在他胸前“膻中穴”上。

这一指看似轻飘飘,瘦脸汉子却如遭雷击,胸口猛地一窒,气血逆行,眼前发黑,“哇”地喷出一小口鲜血,软软瘫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

从唐不语开门,到五名青皮全部倒地,不过七八个呼吸的时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直到此时,围观的百姓才爆发出轰然叫好声。

“搜身。”唐不语收回算盘,对闻声赶出来的两名镖局弟子吩咐道,声音平淡。

弟子们立刻上前,很快从瘦脸汉子怀里搜出几样东西:一包石灰粉,几枚淬毒飞镖,还有一张折叠的纸条——以及半块令牌的拓印。

唐不语展开纸条。纸是普通竹纸,字迹歪斜潦草:“搅乱明账培训会,赏银五十两。落款,天。”那个“天”字写得尤其大,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个嚣张的钩子。而令牌拓印,赫然是半块九重天令牌的图案,边缘参差,纹路与天枢使那块如出一辙。

他举起纸条和拓印,转身面对查账点门口越聚越多的人群:“各位乡亲,各位同行,大家都看到了,也听到了。这就是九重天残余势力的伎俩!他们怕明账断了黑账的财路,怕阳光照进他们藏污纳垢的角落,就派这些狗腿子来捣乱、来威胁!更可怕的是,”他抖了抖那张拓印,“他们连令牌拓印都有,说明有内应提供了查账点的情报!”

他目光扫过地上呻吟的青皮,又扫过人群中那些眼神闪烁、可能仍与九重天有牵扯的人:“但他们忘了,邪不压正!如今的江南,不再是他们一手遮天的江南!我们有漕帮兄弟护水路,有镖局豪杰守陆路,有查账点主持公道,更有在座每一位向往清明、痛恨黑账的商户同行!”

他顿了顿,将纸条和拓印重重拍在身旁门板上:“今日这五人,就是榜样!凡敢阻挠明账推行、威胁商户安全者,无论他是九重天余孽,还是趁火打劫的地痞,查账点必联合江湖同道,严惩不贷!而自愿加入明账者——”他声音陡然高昂,“查账点、漕帮、镖局,便是你最坚实的后盾!你的账目,我们护;你的安全,我们保;你的公道,我们讨!”

“说得好!”人群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盐商激动地拄着拐杖喊道,“老夫受够了提心吊胆的日子!唐先生,这明账,我‘永丰盐行’第一个加入!”

“我‘广济粮行’也加入!”王老实挤到前面,脸涨得通红。

“算我‘隆昌布庄’一个!”

“还有我‘同济药铺’!”

呼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多商户举起手,报出名号。那不仅仅是对安全承诺的回应,更是一种压抑太久后的宣泄,一种对清明秩序的渴望。

就在这热火朝天的气氛中,街口传来一阵锣响。几名衙役护着一顶青呢小轿,分开人群走来。轿帘掀开,新任杭州知府周大人迈步而出。这位周大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虽着官服,却颇有文士风骨。他上任不久,却已对查账点所为有所耳闻,更因假盐引案牵连前任而深知黑账之害。

周知府走到查账点门前,对唐不语拱手道:“唐先生主持江湖明账,祛除积弊,安定商民,实乃利国利民之举。本府得知今日明账讲习会,特来道贺,并赠匾额一块,以表官府支持。”

身后衙役应声抬上一块朱漆金字匾额,红底映着晨光,灿然生辉,上书四个筋骨遒劲的大字——“明账兴商”。

唐不语郑重还礼:“多谢知府大人!明账推行,离不开官府支持。查账点定与官府通力合作,还江南商界一片清明!”

周知府颔首微笑,又对围观众人高声道:“自今日起,凡在查账点登记入册、行明账之商户,府衙将在税银厘金上予以核验便利,遇有纠纷,优先受理!望各位商户诚信经营,共襄盛举!”

官府的公开表态,如同最后的定心丸。商户们彻底沸腾了,争相上前登记领取统一账册。查账点弟子们忙而不乱,分发册子,解答疑问,记录名册。那块“明账兴商”的匾额被高高挂上门楣,在越升越高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唐不语退到一旁,看着眼前热闹而有序的场面,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却真实的弧度。他伸手入怀,摸了摸那本从不离身、记载着无数黑账线索与推演过程的小册子——册子最新一页,已记录下那五名闹事青皮的口供线索,以及令牌拓印的比对结果。内奸排查,有了新进展。

他抬眼望向北方。宗主,江南的明账根基,今日算是初步立住了。内奸线索已有眉目,待您从北漠归来,便可收网。您在北漠,一切可还顺利?黑鲸岛的阴影,真正的硬仗,恐怕还在后头。

他深吸一口带着晨光与希望的空气,转身重新投入到繁忙的接待与指导中。青布长衫的背影,在熙攘人群里,显得挺拔而坚定。

几乎在同一片天光下,数千里外的北漠,却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没有江南的温润晨雾,没有运河的湿润水汽。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被惨白积雪覆盖的荒原,以及刀子般割脸的寒风。风卷起雪沫,打在脸上生疼,天地间一片苍茫混沌,唯有远处连绵的雪山轮廓,如同沉睡的巨兽,在灰白天幕下沉默矗立。

三日前,陆九章携天枢使令牌与海上士兵遗物,昼夜兼程抵达北漠雪山龙脉守护盟据点,与冷千绝顺利汇合。两人一见面,未及寒暄,陆九章便递出令牌与唐不语的破译密信。

“这令牌纹路与护账凭证异常痕迹同源,”陆九章指着令牌背面那道细微纹路,又取出从海上士兵身上搜出的海兽皮地图碎片和狰狞海兽铜币,“且与北漠之前截获的特制干扰器纹路一致。这些海上士兵的装备、钱币,与假盐引案中发现的海外赃款钱币铸造风格相似。证明内奸不仅与黑鲸岛、九重天海上分部直接关联,还很可能掌控着一条连接江南黑账、海外赃款、北漠干扰器的完整链条。”

冷千绝接过令牌,目光冷峻:“我在北漠截获的干扰器碎片上,也有类似纹路。看来这内奸是九重天安插极深的一颗棋子,目的便是同时破坏江南明账与北漠龙脉,让我们首尾难顾。”

雪山龙脉守护盟的据点设在背风山坳里,是一个半天然、半人工的巨大石洞。洞口以粗大原木和夯土加固,内部空间被巧妙地开凿拓展,分出数间石室。最大的石室中央挖了一个巨大火塘,此刻炭火正旺,噼啪作响,橘红色火光跳跃着,驱散了洞内刺骨寒意。

火塘边围坐着四人。

陆九章坐在主位,玄色劲装外罩厚羊皮袄,右胸伤口已愈合得七七八八,只留下浅粉色疤痕。他对面是冷千绝,这位铁血旗主依旧坐得如同他的枪——笔直,坚硬,绝灭长枪斜靠手边石壁,枪尖那点暗红芒星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幽深慑人。冷千绝下首是张都尉,边军铠甲未卸,甲叶上凝着未化冰霜,脸庞被北漠风沙刻满沟壑,眉头紧锁。陆九章左侧稍远些是沈青囊,她低着头,手中捧着一个青瓷小瓶,正用玉杵细细研磨着什么,周身散发着清苦药香。

四人中间的石地上,摊开着一张巨大的东海海图。此刻,冷千绝骨节分明的手正用力按在海图偏东南方的一个位置上——那是用朱砂新圈出的小岛轮廓,旁边注着三个小字:黑鲸岛。

“就是这里。”冷千绝声音在石洞内回荡,带着金属质感,“黑鲸岛。根据天枢使令牌坐标、唐先生推算,结合我们截获的九重天零星海图碎片,可以确认,此岛就是黑鲸商社早年经营、后被九重天暗中掌控的海上巢穴。岛上有天然深水港,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他手指在海图上划动,从黑鲸岛划向代表北漠的曲折海岸线:“九重天与海上匪类勾结,在此积蓄力量,打造战船,目的很明确——从北漠海岸线薄弱处登陆,避开边军主力设防的关隘,直插腹地,目标就是我们脚下这座雪山,就是龙脉核心!”

张都尉盯着海图,眉头锁得更紧。他伸出粗糙手指,点了点海岸线上几个标记着边军屯堡和烽燧的位置,沉声道:“冷旗主所言不差。这一带海岸线曲折,暗礁丛生,大船难近,但小型快船却可趁夜渗透。边军主力都摆在陆路关隘和几个主要港口,这些偏僻海岸,每处最多一队哨兵。若敌军熟悉水文,趁雾夜或风暴天登陆,等我们发现,他们恐怕已深入二三十里了。”

他抬起头,看向陆九章,眼中是军人特有的坦诚与忧虑:“不瞒陆宗主,边军儿郎守土杀敌,没一个孬种。可咱们世代在马上、在戈壁作战,海战……实是陌生。战船数量、水战经验,与那些常年在海上刀头舔血的匪类相比,差距不小。若正面在海上对决,胜算不高;若放任他们登陆,在岸上打,又失了先机,且难免波及沿岸村落。”

这是客观困境,无人能反驳。石洞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炭火噼啪声和洞外呼啸风声。

就在这时,沈青囊轻轻放下了玉杵和瓷瓶。她站起身,走到火塘边,将三个不同颜色的小布袋放在海图旁。

“海战陆战,我都不懂。”她开口,声音清澈平稳,“但我懂医,也懂毒,更懂九重天那些阴邪手段的路数。”她先拿起淡绿色布袋打开,里面是细腻如尘的粉末,散发着清凉微苦气息,“这是‘抗邪药粉’,以药效特异的金线莲变种为主药——北漠雪山南坡特产,药力远胜寻常——辅以七种阳性草药研磨而成。撒在战船甲板、船舷、帆索上,可形成药膜,能有效抵御、中和‘腐心迷瘴’、‘蚀骨毒烟’,对阴邪毒物也有驱散之效。”

她又拿起稍大的布袋,里面是深绿色粘稠膏体:“这是浓缩的金线莲药汁,混合了雪山特有的几种树脂。涂刷在船板接缝、龙骨关键处,可抵御晶簇傀儡身上那种带有腐蚀性的阴邪之力侵蚀,延缓船体被破坏的速度。更重要的是,”她看向陆九章,“这药汁能增强药力的渗透效果,若涂在炮弹上,能让对阴邪之物的克制效果倍增。”

最后,她拿起最小的白色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顿时弥漫开来:“这是‘善念凝神膏’。将士们临战前涂抹少许在太阳穴、鼻下,或含服一粒,能提振精神,稳固心神,增强自身善念之力的感应与凝聚力。面对晶簇邪力侵袭时,有奇效。”

她说完,重新坐下,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药物只能辅助,关键还在战法、在人。但我能做的,仅此而已。”

陆九章看着那三样东西,眼中闪过由衷赞许与感激。沈青囊总是这样,默默准备,在最需要的时候,拿出最切实的支撑。他点点头,郑重道:“沈大夫这三样,至关重要。尤其是变异金线莲的效用,看来龙脉的自我修复,已开始反哺守护它的力量。”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海图,指尖划过黑鲸岛与北漠海岸之间的广阔海域,沉吟道:“张都尉的顾虑,正是关键。我们不能以己之短,攻敌之长。所以,我的想法是——联合作战,海陆协同。”

他看向冷千绝:“冷旗主,铁血旗弟子擅长沙场搏杀,个人武勇与战阵配合极强,更精于克制阴邪之术,是应对晶簇阴邪之力的主力。但海上颠簸,与陆战截然不同。我的建议是,铁血旗精锐不直接参与水师操舟炮战,而是作为‘登船近战突击队’和‘阴邪防御核心’。战船接舷时,你们跳帮杀敌;敌军施放阴邪手段时,你们结阵催动克制之法,护住战船与水师弟兄。这相当于在海上战场上,为我们加了一道应对阴邪之力的保障。”

冷千绝眼中精光一闪,缓缓点头:“此法可行。铁血旗儿郎,不惧风浪,更不惧近身搏杀。善念金光阵在矿洞已验过威力,搬到船上,一样能让晶簇傀儡有来无回!”

陆九章又看向张都尉:“张都尉,边军擅守,熟悉北漠每一寸土地。海上我们或许不如敌人,但岸边,是我们的天下。请边军在可能登陆的海岸线险要处,依托地形,预先构筑炮台、垒石、陷坑,多备火箭、滚木、礌石。一旦发现敌船企图靠岸,不必等其完全登陆,直接用岸防火力覆盖滩头,把他们摁在水里打!同时,在沿岸村落布置游骑,传递警讯,疏散百姓。水师在海上阻截,边军在岸上固守,形成‘海陆双重防线’,让九重天进退两难。”

张都尉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他用力一拍大腿:“好!这个法子对路!在岸边打,咱们谁也不怵!炮火弓箭,管够!老子这就去安排,把沿岸能藏船的地方,全给他盯死了!”

陆九章看向沈青囊,沉声道:“沈大夫,龙脉地宫,是我们的根本,绝不能有失。我担心九重天会玩声东击西的把戏,明面上大举进攻海岸,暗地里派精锐潜入雪山,破坏或污染龙脉核心。所以,你必须留在雪山,坐镇地宫。一方面,守护龙脉核心稳定,确保龙脉根基不失;另一方面,你医术通神,对阴邪之力感应敏锐,地宫若有异动,唯有你能第一时间察觉并应对。这是重中之重,托付给你了。”

沈青囊静静听着,迎上陆九章的目光,轻轻颔首:“我明白。地宫有我,你放心。”短短几个字,却重如千钧。

陆九章心中一定,继续道:“至于水师主力,赵三前辈已联络江南水师。他们因假盐引案受九重天牵连,正欲戴罪立功,已答应派二十艘战船,由副将周定海率领,三日后抵达我们指定的北漠港口。江南水师常年巡防长江、运河、东海,水战经验丰富,操舟驾船、火炮弓弩皆是行家。有他们加入,我们在海上的短板,就能补上大半。这便是异地配合之法,用江南的水上优势,补北漠的海上不足。”

他手指在海图上几个关键位置点了点,最终形成一个清晰的包围网:“如此,铁血旗登船近战、善念防御;边军岸防固守、预警游骑;江南水师海上主力、阻截炮战;沈大夫镇守地宫、稳固核心。四线配合,各司其职,方能将黑鲸岛的威胁,彻底扼杀在海上!”

冷千绝霍然站起,握住绝灭长枪,枪尖那点暗红似乎更炽烈了些:“陆宗主部署周密,冷某佩服!铁血旗这就开始选拔登船精锐,演练船上结阵之法!”

张都尉也起身抱拳:“边军即刻调动,构筑工事!定叫那帮海匪,上不了岸!”

沈青囊将三个药袋推至陆九章面前:“这些,你先带着。地宫那边,我自有准备。”

计划初定,人人眼中都有了光彩。然而,就在这时——

“报!”

一名铁血旗弟子裹着一身风雪,急匆匆闯入石洞,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已被雪花浸湿边缘的密信:“旗主,陆宗主!边军斥候在东北海岸巡哨时,截获一名形迹可疑的渔夫,从其鱼篓暗格中搜出此信!火漆印是九重天的骷髅标志!”

洞内气氛瞬间一凝。

陆九章接过密信,入手冰凉潮湿。他小心剥开火漆,展开信纸。信纸是特制薄皮纸,上面的字迹并非寻常笔墨所写,而是一种暗红色的、仿佛干涸血迹的诡异符文。快速译读完符文内容,陆九章瞳孔微缩,将信纸递给冷千绝和张都尉。

冷千绝扫了一眼,脸色陡然一沉:“好狡猾的伎俩!”

张都尉识字不多,但看懂了关键图案和几个简单指示标记,也是倒吸一口凉气:“声东击西?佯攻海岸,实偷地宫?”

信上内容很简单:三日后,九重天将集结黑鲸岛主力,大张旗鼓佯攻北漠东海岸,制造混乱,牵制守护盟与边军主力。同时,派一支全部由晶簇傀儡和影盟杀手组成的精锐小队,携带特制的“龙脉干扰器”,从另一处更为隐秘的海湾登陆,轻装疾行,直扑雪山龙脉地宫,执行破坏任务。

陆九章看着那信纸在炭火旁渐渐烘干卷曲,眼中却没有太多意外,反而闪过一丝了然与冷嘲。他将信纸直接伸向火塘,火焰舔舐上来,瞬间将其化为灰烬。

“果然是声东击西的障眼法。”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语气带着看穿把戏的从容,“表面上摆出一副来势汹汹的佯攻架势,吸引我们所有防御兵力去应对,实则暗度陈仓,想悄悄毁掉龙脉根本。可惜,他们这套伎俩,在我眼里,痕迹太过明显。”

冷千绝和张都尉看向他。沈青囊也抬起了眼。

陆九章走到海图边,手指先点了点信中提到的佯攻地点——东海岸一处开阔滩涂,又划向信中提到可能用于偷袭的另一处隐秘海湾——那是在东海岸以北约六十里,一处被称作“鬼牙湾”的险恶之地,暗礁密布,水道狭窄。

“他们将计就计。”陆九章眼中闪烁着睿智而冷静的光芒,“我们便来个将计就计。”

他快速重新部署:“冷旗主,你依旧带领铁血旗精锐配合江南水师主力,连同大部分铁血旗弟子,大张旗鼓地开赴东海岸,摆出严防死守、准备决战的架势。阵仗越大越好,旌旗要多,炊烟要浓,巡逻要频繁,务必让九重天的探子确信,我们所有主力都被吸引过去了。”

“张都尉,东海岸的岸防工事照常修筑,而且要修得坚固显眼。但同时,你要秘密抽调一支五百人的精锐边军,全部换装,伪装成水师后勤民夫或是沿海渔村百姓,提前潜伏到‘鬼牙湾’附近的山林、废弃村落中。他们的任务不是正面阻击——那会打草惊蛇——而是等那支偷袭小队登陆后,潜入雪山时,悄悄切断他们的退路,同时封锁消息,绝不放一个活口回去报信!”

“至于我,”陆九章看向雪山方向,眼神锐利如刀,“我会亲自带领三十名铁血旗最精锐、最擅长山地潜行与伏击的好手,提前进入雪山,在地宫外围险要处设伏。那支偷袭小队,不是影盟杀手就是晶簇傀儡,擅长隐匿袭杀,但进了雪山,到了我们的主场……”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关门打狗’,什么叫有来无回。”

他最后看向沈青囊,语气放缓:“沈大夫,地宫内的警戒和防御,就全靠你了。尤其是那改良后的警戒阵法,务必保持全时运转。一旦有异常阴邪之力接近地宫范围,立刻警示。”

冷千绝抚掌大笑:“妙!妙哉!这样一来,九重天自以为得计,实则是自己把头伸进了我们的绞索里!佯攻变成真挨打,偷袭变成自投罗网!”

张都尉也兴奋地搓着手:“嘿嘿,在雪山里跟咱们玩捉迷藏?那帮海上的旱鸭子,怕是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陆宗主,这埋伏的事儿,算我边军一份!我派几个最好的猎户和向导给你,保准让他们在雪山里转晕头!”

沈青囊轻轻点头:“地宫交给我。你们……务必小心。”

计划在风雪呼啸的石洞中敲定,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推敲。洞外,北漠的天光渐渐暗淡,又一场暴风雪似乎在酝酿。但洞内每个人的心中,都燃着一团比炭火更炽热的战意。

真正的较量,即将开始。而这一次,猎人与猎物的角色,或许早已在无声无息中,悄然互换。

三日后,北漠唯一可供大型战船停靠的“镇海港”。

这里的气候与江南截然不同。虽然已是春季,但港口的海风依然凛冽刺骨,带着浓厚的咸腥味和远处冰川的寒意。天空是浑浊的灰蓝色,低垂的云层仿佛随时会压下雪来。港口简陋的木制栈桥和夯土码头,在这样荒凉背景下,显得格外孤寂。

然而今日,这片孤寂被彻底打破。

接近午时,灰蒙蒙的海天交界线上,出现了帆影。一开始只是几个模糊的小点,渐渐地,轮廓清晰起来——是船,大大小小的战船,排成松散纵队,正破开铅灰色海浪,朝着港口驶来。

船帆是统一的深蓝色,帆面上用白漆醒目地绘着“江南水师”四个大字。为首的是一艘体型最大的“楼船”,船身高大,分三层,甲板上矗立着高大桅杆和望斗,船首雕刻着狰狞的镇海兽头。其后跟着数艘体型稍小的“艨艟”,船身狭长,舷侧开有桨孔。再后面则是更多的“走舸”、“海鹘”等灵活快船。

整整二十艘战船,虽非江南水师全部家底,却也是能抽调出的精锐力量。它们驶入港湾时,船身划开海面,带起白色浪涌,拍打着岸边礁石,发出隆隆声响。港口等待的众人,甚至能隐约听到随风传来的、水师官兵们整齐的号子声。

“来了!”栈桥尽头,一名眼尖的漕帮弟子高声喊道。

码头上,以陆九章、冷千绝为首,张都尉、沈青囊,以及数十名铁血旗精锐、边军将校,早已等候多时。众人皆穿着厚实的御寒衣物,但依然被海风吹得衣袂猎猎作响。

楼船缓缓靠上码头,沉重的船身与木制栈桥碰撞,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跳板放下,一位身着银色鱼鳞细甲、外罩深蓝色战袍、头戴凤翅盔的将领,龙行虎步地率先走下船来。他年约四旬,面庞方正,肤色被海风熏成古铜色,浓眉下一双虎目光芒炯炯,顾盼之间自有一股久经风浪的威严与豪迈。正是江南水师副将,周定海。

“哪位是陆宗主,冷旗主?”周定海声音洪亮,抱拳环顾。

陆九章与冷千绝迎上前。陆九章拱手还礼:“在下陆九章,这位是铁血旗冷旗主。周统领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周定海目光在陆九章脸上停留一瞬,见他虽年纪轻轻,但气度沉凝,眼神清明深邃,又见旁边冷千绝气势如山,心中便先有了三分敬意。他大笑道:“陆宗主客气!剿匪安民,护卫海疆,本就是我等分内之事!何况九重天勾结海匪,祸乱江南,又觊觎北漠龙脉,实乃天下公敌!周某接到唐先生书信与知府大人钧令,岂敢不来?”

他又与冷千绝、张都尉见了礼,看到沈青囊时,虽不知其具体身份,但观其气度不凡,也客气地拱手致意。

周定海侧身一指身后战船,语气中带着自豪:“陆宗主,冷旗主,张都尉,请看。我带来的这二十艘船,出发前已按沈大夫要求,用特制药汁整体涂刷过一遍,所有炮弹也涂抹了抗邪药粉。”他指向船舷两侧悬挂的一盏盏造型古朴的灯笼,“那是善念灯笼,灯油中混入了金线莲提炼的精华和特制凝神香料,点燃后光芒能安定心神,驱散低等邪瘴,对蛊虫也有震慑之效。”

陆九章顺着他手指望去。果然,近处几艘战船的船体上,都覆盖着一层淡绿色的、微微反光的薄膜,在灰暗天光下并不显眼,但仔细看却能分辨。那些灯笼的灯笼罩子似乎是特制的,隐隐透出温润的金色光晕。

“周统领有心了。”陆九章点头,“有这层防护,我们在海上的胜算又添几分。”

周定海笑道:“船上还备足了破邪油、火箭、渔网、钩镰等物。可谓万事俱备,只待贼来!”

冷千绝上前一步,拍了拍周定海的肩膀:“周统领爽快!我冷千绝就喜欢和痛快人打交道!走,带我们上船看看,也让我的弟兄们熟悉熟悉船上环境,咱们抓紧时间,合练一番!”

“正合我意!”周定海笑道。

众人登上那艘最大的楼船。船体比在岸上看更加高大,甲板宽阔,虽然随着海浪微微起伏,但十分平稳。水师官兵们各司其职,操帆的、了望的、检查武器的,井然有序。甲板中央特意留出了一片区域,显然是给铁血旗弟子结阵所用。

周定海带着众人参观了战船各层,讲解了火炮、弩机的操作,以及水师接舷战、火攻、撞击等战术要点。冷千绝和张都尉听得极为认真,不时发问。陆九章则更多观察着船体结构、人员配置以及那些淡绿色的防护涂层。

参观完毕,周定海提议道:“陆宗主,冷旗主,海上不同陆地,风浪颠簸,环境复杂。铁血旗的弟兄们固然勇武,但若不习惯船上作战,实力难免打折扣。不如我们即刻出港,在近海寻一处平静水域,进行联合操练如何?也让弟兄们实地感受一下,咱们的联防战术,到底威力如何。”

“好!”冷千绝毫不犹豫,“我这就让弟子们登船!”

命令传下,早已选拔好的两百名铁血旗精锐弟子,分乘五艘艨艟。这些弟子皆身材魁梧,气息沉稳,登船时步伐稳健,即便在摇晃的跳板上也如履平地,显见基本功扎实。他们登船后,并不乱走,而是在各船铁血旗小头目的指挥下,迅速在甲板指定区域盘膝坐下,闭目调息,适应船体摇晃。

周定海看在眼里,暗自点头。这支队伍,令行禁止,沉稳干练,果然是精锐。

二十艘战船相继起锚升帆,驶离镇海港,朝着外海一处背风的湾口行去。海上风浪略大,船体颠簸加剧,但无论是水师官兵还是铁血旗弟子,都无人露出不适之色。

到达预定水域,周定海令旗一挥,各船缓缓散开,形成一个松散的环形防御阵势。

“冷旗主,请!”周定海对冷千绝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冷千绝也不客气,走到楼船最高处的指挥台,深吸一口气,运足内力,声如雷霆般传遍各船:“铁血旗弟子听令!结‘善念金光阵’!”

“得令!”

五艘艨艟上,两百名铁血旗弟子齐声应和,声震海面。只见他们迅速站起,每四十人为一组,在甲板上围成五个圆圈。所有人双手结印于胸前,眼神肃穆,口中开始低声诵念古朴晦涩的音节。

几个呼吸后,以每个圆圈为中心,淡淡的、温暖的金色光芒,开始从这些弟子身上浮现。光芒越来越盛,逐渐连成一片,形成五个直径约三丈的金色光团,将所在船只的甲板中央完全笼罩。更神奇的是,这五个光团彼此呼应,光芒流转间,隐隐有淡金色光丝在虚空勾连,最终在所有战船上方,形成了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金色光幕。光幕如同倒扣的巨碗,将整个船队笼罩其中。光幕之外,海风呼啸,浪花飞溅;光幕之内,人心安定,仿佛有一股浩然正气护持,连风浪带来的躁动都平息了不少。

“善念金光,驱邪护正!”冷千绝再次大喝。

金色光幕光芒微涨,变得更加凝实。

周定海和所有水师官兵都看呆了。他们听说过江湖高手内力深厚,阵法神奇,但亲眼见到这种近乎神奇的阵法景象,还是第一次。那金色光幕散发出的温暖、正直、浩大的气息,让人心头的些许紧张和不安都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安心与勇气。

“好……好一个善念金光!”周定海回过神来,忍不住大声赞叹,“有此神阵护持,何惧邪魔外道!儿郎们,让北漠的兄弟也看看,咱们江南水师火炮的厉害!目标,前方那片礁石区,齐射一轮!”

旗语打出,各船炮窗打开,黑洞洞的炮口伸出。装填手动作娴熟,将特制的炮弹推入炮膛——这些炮弹表面涂着淡绿色药粉,内里填充了破邪油和铁砂。

“放!”

“轰!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炮声连环炸响,打破了海面的寂静。十数道火舌从炮口喷出,炮弹呼啸着划过天空,砸向数百步外一片嶙峋的黑色礁石。

剧烈的爆炸声接连响起,火光与烟尘腾空。礁石被炸得碎石乱飞,同时,爆炸中心散发出大片的淡金色光雾——那是破邪油被引爆后,与炮弹表面的抗邪药粉共同作用产生的“净化光尘”。光尘弥漫开来,将那片区域笼罩,久久不散。可以想象,若有邪祟之物处于其中,必受重创。

“好炮!”张都尉在楼船上看得眉飞色舞,“准头够,威力足!比咱们边军的土炮强多了!”

周定海哈哈大笑,正要说话,了望斗上突然传来水兵急促的呼喊:“统领!东南方向发现不明船只!数量五,速度很快,正朝我们冲来!船上有黑色旗帜!”

所有人神色一凛。

周定海快步走到船舷边,接过亲兵递来的千里镜望去。只见海天相接处,五个小黑点正破浪疾驰,越来越近。很快,无需千里镜也能看清,那是五艘体型狭长、船首尖削的快船,船帆是污浊的黑色,帆面上绘着扭曲的骷髅图案。每艘船的甲板上,都影影绰绰站着十数道身影,那些身影在灰暗天光下,反射着一种不似血肉的、晶体般的黯淡光泽。

“是九重天的晶簇傀儡!还有影盟的杀手!”冷千绝眼神冰冷,“看来是黑鲸岛派出的前哨或者试探队伍。来得正好,就拿他们试试我们联合作战的效果!”

冷千绝也是久经战阵,毫不慌乱,厉声下令:“各船注意!保持阵形,炮手装填破邪弹,弓弩手准备火箭!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火,放近了打!”

船队迅速调整,炮口转向,弩箭上弦。铁血旗弟子维持着善念金光阵,金色光幕稳稳笼罩船队。

那五艘黑色快船显然也发现了这边的庞大船队和异常的金光,速度似乎迟疑了一瞬,但很快又加速冲来,并且开始分散,呈一个松散的半弧形,显然想利用速度优势进行骚扰或试探性攻击。

双方距离迅速拉近,五百步,三百步,两百步......

已经能看清黑色快船上那些晶簇傀儡狰狞的面容,它们眼窝处闪烁着猩红的光芒,手中持着粗糙但沉重的晶簇武器。还有那些身着黑色紧身衣、面蒙黑布的影盟杀手,如同附骨之蛆般贴在船舷阴影里。

一百五十步!

“放箭!”周定海果断下令。

“嗖嗖嗖嗖——!”

楼船和几艘艨艟上,早已蓄势待发的强弩同时激发,数十支箭杆粗长、箭镞绑着浸油布团的火箭,拖着橘红色的尾焰,如同飞蝗般射向冲在最前的两艘黑色快船。

黑色快船上的敌人显然没料到对方在如此距离就动用火箭,仓促间想要闪避或拨打,但船速太快,距离太近。大部分火箭钉在了船帆、船舷和甲板上,火焰立刻蔓延开来。

然而,那两艘船并未大乱。晶簇傀儡似乎并不十分畏惧火焰,它们机械地拍打着身上的火苗,动作虽然迟缓,却未停下。影盟杀手则灵活地躲避着,有人甚至反手掷出飞镖、袖箭,进行还击,但距离尚远,威胁不大。

“果然难缠。”周定海冷哼,“火炮准备!目标,左右两翼那两艘,覆盖射击!”

“轰!轰!”

两艘艨艟率先开火,炮弹呼啸而出。这一次距离更近,准头更高。一枚炮弹直接命中左侧一艘黑色快船的船身中部,“咔嚓”一声巨响,木屑混合着晶体碎片横飞,那船猛地一歪,速度骤降,船上的晶簇傀儡东倒西歪。另一枚炮弹在右侧快船附近爆炸,掀起的浪头和破邪光尘将那船笼罩,甲板上的敌人一阵混乱。

但中间三艘黑色快船,却借着同伴吸引火力的瞬间,陡然再次加速,如同离弦之箭,直扑船队核心的楼船!它们显然看出楼船是指挥中枢,想冲击我军指挥中枢!

“保护楼船!”周定海大喝。周围几艘走舸、海鹘立刻转向,试图拦截。

然而那三艘黑色快船极其灵活,在水面上划出诡异的弧线,竟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拦截,双方距离眨眼间拉近到不足五十步!已经能清晰看到晶簇傀儡那毫无感情的猩红眼瞳,以及影盟杀手手中淬毒兵刃的幽蓝反光。

“结阵!金光护船!”冷千绝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楼船甲板上,那四十名铁血旗弟子齐声暴喝,周身金光暴涨!原本笼罩全船队的淡金色光幕,瞬间在楼船周围凝聚、加厚,形成一个几乎实质化的金色气罩,将整艘楼船牢牢护住。

三艘黑色快船悍然撞了上来!不是接舷,而是直接撞击!

“砰!砰!咔啦!”

剧烈的碰撞声令人牙酸。然而,预想中楼船被撞得剧烈摇晃、船板破裂的场景并未出现。那层看似薄弱的金色气罩,竟展现出惊人的韧性,如同最坚韧的胶质,将撞击的力道层层化解、吸收。三艘黑色快船的船首反而在反作用力下撞得碎裂,船身剧震,速度骤停。

就在敌人撞得晕头转向、阵型散乱的刹那——

“杀!”

金色气罩骤然向外膨胀、炸开!并非真正的爆炸,而是一股磅礴浩大、充满浩然正气的劲气,以楼船为中心,呈环形向四周扩散!

“嗤嗤嗤——!”

如同滚烫的烙铁按在积雪上。三艘黑色快船上,所有晶簇傀儡身上的黯淡晶体光泽,在接触到金色劲气的瞬间,剧烈地闪烁、明灭,发出刺耳的、仿佛玻璃碎裂的声响。它们猩红的眼瞳光芒急速黯淡,动作变得僵硬、扭曲,仿佛生锈的机器。而那些影盟杀手更是不堪,他们修炼的阴邪内力与这浩然正气的冲击天然相克,被金光一扫,个个如遭重击,闷哼着踉跄后退,脸色惨白,气息紊乱。

“就是现在!登船,近战格杀!”冷千绝跃下指挥台,绝灭长枪一振,率先跳向最近的一艘敌船。

“铁血旗,随旗主杀敌!”甲板上的铁血旗弟子齐声怒吼,金光护体,如同下饺子般纷纷跃向三艘敌船。

与此同时,周定海也下令:“各船自由射击,清理残余,支援接舷战!”

火炮、弩箭再次轰鸣,重点照顾那两艘受损和外围的敌船。

接舷战毫无悬念。晶簇傀儡被善念金光严重削弱,行动迟缓,力量大减;影盟杀手内力受制,十成武功发挥不出五成。而铁血旗弟子养精蓄锐,善念金光护体,正是克制他们的天敌。冷千绝的绝灭长枪更是如同死神镰刀,枪芒过处,无论是晶簇还是血肉,皆被无情撕裂。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海面上的战斗便已接近尾声。五艘黑色快船,两艘被炮火击沉,三艘被占领。船上近百名晶簇傀儡和影盟杀手,除少数跳海逃生(也被水师弓弩手射杀)外,几乎全军覆没。而联军方面,只有几名铁血旗弟子在跳帮时轻微擦伤,以及几艘战船船体有些许刮擦,可谓大获全胜。

海风卷着硝烟和淡淡的邪力消散后的腥气吹过。铁血旗弟子们押着寥寥几名重伤被俘的影盟杀手返回楼船,人人脸上带着酣畅淋漓的战意和初战告捷的兴奋。

周定海大步走到冷千绝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拍得更重,带着毫不掩饰的钦佩:“冷旗主!铁血旗的弟兄们,真乃虎狼之师!这善念金光,简直是那些邪魔外道的克星!今日合练,让周某大开眼界!有你们在,何愁黑鲸岛不破?”

冷千绝收枪而立,虽浑身杀气未敛,但眼中也露出笑意:“周统领过奖!水师弟兄炮火精准,战法娴熟,也是让我等佩服!此战若非火炮先声夺人,扰乱敌阵,我们也不会胜得如此轻松。联防联防,联则强,这才是正道!”

两人相视大笑,豪迈的笑声在海面上回荡。张都尉也凑过来,嘿嘿笑着:“过瘾!真过瘾!看来这海上,咱们也能玩得转!”

陆九章站在一旁,看着眼前士气高昂的联军,看着海面上渐渐平静下来的波浪,心中稍定。这一场小胜,虽只是前哨战,却验证了联防战术的可行性,极大地提振了士气。

然而,当他目光扫过那几名被俘的、奄奄一息的影盟杀手时,眉头又不自觉地微微蹙起。这些只是试探的棋子,黑鲸岛真正的实力,天枢使可能隐藏的后手,还有那潜伏的内奸……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他抬头,望向东南方黑鲸岛所在的海域方向。天际,灰云低垂,海天一色,茫茫无际。

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积聚。

当北漠海风凛冽、战云初聚之时,数千里外的江南,却是另一番如火如荼的景象。

杭州“明账济世”查账点,已经成了整个江南商界乃至市井街谈巷议的焦点。那块“明账兴商”的朱漆金字匾额,在春日晴好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具有某种魔力,吸引着八方来客。

门庭若市,已不足以形容其热闹。每日天刚蒙蒙亮,查账点外就已排起了长队。有来领取“江湖统一账册”的新商户,有来咨询记账细则的掌柜,有来举报以往黑账线索的苦主,也有纯粹来看热闹、感受这新鲜气象的寻常百姓。漕帮弟子和镖局镖师们轮班值守,维持秩序,解答简单问题,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都带着与有荣焉的神采。

唐不语更是如同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几乎没有片刻停歇。白天,他要在查账点主持大局,接待重要商户,处理突发事件,培训新招募的查账弟子;晚上,则要核对各地查账点报上来的账目清理进度,分析内奸线索,制定下一步排查计划。眼下的乌青日渐深重,但那双总是透过薄薄镜片观察世界的眼睛,却愈发清明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账目下的真相。

这一日午后,难得的片刻清闲。唐不语刚送走一批来自苏州的绸缎商,正想喝口茶润润几乎冒烟的嗓子,查账点门口却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

那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年纪怕有七十往上,背脊佝偻得厉害,身上穿着打满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粗布衣裙。她手中提着一个巴掌大小、用蓝布仔细裹着的小包,颤巍巍地走到查账点门槛外,却不进来,只是踮着脚,怯生生地朝里面张望,浑浊的眼睛里交织着期待与惶恐。

门口值守的漕帮弟子见她年迈,客气地问道:“老人家,您有什么事吗?是要领账册,还是……”

老妇人连连摆手,声音细弱沙哑:“不,不领册子……我,我就是想问问……现在市面上的盐,还掺不掺沙子了?”

弟子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温声道:“老人家,自从推行明账,盐商卖盐都必须附上盐引和税凭,作假要被重罚,所以现在市面上敢掺假的盐商,几乎没有了。您放心买就是。”

老妇人听了,却没有离开,反而将手中那个蓝布小包抱得更紧了些,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

这时,唐不语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放下茶杯走了过来。他认出了这位老人——住在这条街尾棚户区的陈婆婆,无儿无女,靠替人浆洗缝补过活,是这条街上有名的“苦哈哈”。以前常听街坊说起,陈婆婆牙口不好,买盐总贪便宜,结果常买到掺了沙土甚至石灰的劣盐,吃坏了肚子,又无处说理。

“陈婆婆,”唐不语走到门口,微微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与老人齐平,声音放得格外温和,“您是有事要问?进来说吧,外面太阳大。”说着,示意弟子搬来一张小凳。

陈婆婆受宠若惊,连连道谢,才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子坐下,只坐了半边凳子。她解开手中蓝布包,里面是一个粗陶小罐,罐口用油纸封着。她颤着手打开油纸,露出里面雪白晶莹的细盐。

“唐……唐先生,”陈婆婆指着盐罐,眼中泛起一层水光,“这盐,是我前儿在‘广济盐行’买的。称的时候,那伙计当着我的面,从大盐袋里现舀的,还给我看了盐引的拓片……我回来看了又看,揉了又揉,真是一粒沙子也没有!煮了菜汤,咸香咸香的,我老婆子活了七十三年,头一回吃到这么干净、这么有味的盐!”

她说着,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声音哽咽起来:“我就是……就是想来说声谢谢。谢谢查账点,谢谢唐先生,谢谢那些护着咱们老百姓的江湖好汉……不然,我们这些没权没势的穷苦人,不知道还要吃多少掺沙子的盐,受多少冤枉气……”

堂内原本有些嘈杂的声音,不知何时安静下来。排队的商户,值守的弟子,都静静地看着这位白发苍苍、激动落泪的老人。一种无声的、沉重而温暖的东西,在空气中流淌。

唐不语静静地听着,看着老人眼中真挚的感激,心中某块坚硬的、因长久与黑账阴谋周旋而变得冰冷的地方,仿佛被一股暖流悄然浸润、软化。他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装订简陋却字迹清晰的小册子,双手递给陈婆婆。

“婆婆,您别谢我,该谢的是您自己,是每一位向往公道、支持明账的乡亲。”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力量,“这册子您收好,是‘假盐识别手册’,上面画了真假盐的对比图,还有一些简单的辨别法子,用水试、用火烤,都很容易。以后您再买盐,或是买米买油,若觉得不对,照着这册子先看看。若还是拿不准,或是商家抵赖,您就来查账点,我们替您做主。”

陈婆婆双手颤抖着接过那本轻飘飘却仿佛重若千钧的小册子,紧紧贴在胸口,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冲出两道湿痕:“好……好……我收着,我一定收好……谢谢,谢谢……”

她再三道谢,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那佝偻的背影,在春日午后的阳光里,仿佛挺直了一点点。

唐不语目送她离开,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街角,才缓缓直起身。他环顾堂内,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晰平稳:“诸位都看到了。明账,不仅仅是一套记账的规矩,它关乎诚信,关乎公道,更关乎我们每一个人——无论是巨商富贾,还是升斗小民——能否吃到一口干净的盐,买到一斤足秤的米,能否在这世道上,活得有尊严,有盼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庞:“所以,推行明账,清理黑账,不仅仅是为了江湖秩序,为了商业繁荣,更是为了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为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这条路或许还长,或许还有波折,但只要我们齐心协力,邪,终不能压正!”

“说得好!”堂内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商户们神情激动,弟子们挺直了腰杆。

然而,仿佛是为了印证唐不语“还有波折”的话,就在这气氛高涨之际,一名负责与各州府查账点联络的弟子,满脸凝重地匆匆穿过人群,来到唐不语身边,低声急报:“唐先生,湖州查账点刚刚用信鸽传来急件!他们发现,本地最大粮行‘福源粮行’上报的明账册有重大疑点,账面记录的上月出货数目,与实际仓中存粮核对,竟差了两百担!而且,账册上有明显的涂改痕迹,用的是特制的墨汁,寻常看不出来!”

唐不语瞳孔骤然一缩,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换上的是冷冽的锐利:“详细说!”

那弟子快速禀报:“湖州的师兄们依着定例,对首批加入明账的大商户进行账实抽查核验。查到‘福源粮行’时,账册记录上月售出粳米五百担,但盘点其仓库存粮记录与近期出货凭证,实际售出只有三百担左右。那两百担的差额,在账册上被巧妙涂改过,将原本的‘三’字添笔改成了‘五’,墨色新旧程度几乎一样,若非仔细在阳光下斜看,极难发现。粮行老板支支吾吾,说是手下账房弄错,但神色慌张,似有隐情。”

唐不语听完,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大脑飞速运转。这不像是普通做假账牟利——粮行利钱有限,两百担粮的差额,在明账规制下风险极高,利钱却微薄,不符常理。倒更像是……有人在故意制造“账实不符”的案例,破坏明账的公信力!而且,用的是特制墨汁,这手法……

“这是内奸在试探。”唐不语冷声道,声音不大,却让周围几个听得清的弟子心头一寒,“他们知道明账根基在于‘账实相符’,便想制造假案,让商户和百姓对明账产生怀疑,动摇我们的根基。更关键的是,用特制墨汁涂改——这正是内奸可能接触到的、从九重天流出的特殊物料。好阴毒的手段,不直接对抗,而是从内部蛀空。”

他当机立断:“备马!我亲自去湖州一趟!另外,传信给苏州、松江、嘉兴查账点,严加戒备,对近期所有大额明账记录进行复查,尤其关注笔墨是否有异、数字有无涂改!再传信给漕帮赵老镖头,让他派一队精干镖师暗中随行护卫——内奸既然敢在湖州动手,很可能在那里有据点,此行或许能顺藤摸瓜!”

“是!”弟子领命而去。

唐不语转身,对堂内众人拱手,神色严峻:“诸位,唐某有急事需往湖州一趟。查账点事务,暂由赵老镖头代为主持。请大家放心,无论何种魑魅魍魉,都阻挡不了明账推行的大势!我们很快便会回来!”

说罢,他抓起随身的小包裹和那架紫檀木算盘,大步流星走出查账点,翻身上马,带着两名精干弟子和暗中随行的镖师队伍,绝尘而去,直奔湖州方向。

春风拂过杭州城的青石板路,吹动查账点门外那面“明账兴商”的旗帜,猎猎作响。阳光依旧明媚,市井依旧喧嚣,但有心人却能隐隐感觉到,在那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之下,似乎仍有暗流,在看不见的角落,悄然涌动。

内奸的网,正在收紧。而唐不语的排查,也离真相越来越近。

真正的较量,不仅在遥远的北漠海上,也在江南的每一本账册、每一笔交易、每一个看似寻常的商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