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老朽如今姓卢。”卢先生神色平静,语气淡然,并未承认那个旧称。
“大哥,叫卢先生。”安平郡主在一旁提醒道,语气不容置疑。
望舒见状,心知接下来的谈话非同小可,轻轻叹了口气。
挥手示意侍立一旁准备布菜的丫鬟们都退下去用饭。
又让夏铃将听得懵懂却不肯挪步的林承璋带下去。
璋哥儿眼巴巴地望着满桌尚未动过的精致菜肴,小脸上写满了委屈。
望舒看得心软,又唤来细心胆小的雪明,低声吩咐她将几样璋哥儿尤其喜爱的菜式另装一份送去他房里。
得了这份“特殊照顾”,小家伙这才转嗔为喜,高高兴兴地跟着夏铃走了。
闲杂人等都退去后,东平王放下手中银箸,目光轻看郡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年事发后,我并非没有动作,也曾派人暗中寻访营救,却如石沉大海,后来只隐约听闻先生去了北边……怎会……”
他的目光在卢先生与郡主之间来回扫视,满是惊疑与探寻。
安平郡主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
“大哥,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卢先生这些年,便在我那边。
你在京中位列王爷,耳目众多,当年就不能再多使些力气吗?”
东平王面露无奈,摊手道:
“小妹,你当我不想?
可我那时若明着插手,性质便截然不同了,只会将事情闹得更大,于先生更为不利。”
他顿了顿,又道,“后来不是已然平反了吗?那时我确曾出力周旋,可卢先生为何不借此机会重返京城?”
“大哥,”郡主叹了口气,摇头道。
“我就说你不如我思虑周全。
平反了便一定要回去吗?
回去了,那如今占着太医院院判之位的人该如何自处?
宫中波谲云诡,谁能确保卢先生回去后,能得万全庇护?”
王爷分辩道:“当初平反声势不小,亦有几位老臣出面力保……”
郡主打断他,目光沉静:
“你这么多年在朝中,竟还是这般天真?
若当真彻彻底底地平反了,那真正的幕后黑手为何至今仍能安稳度日,未伤分毫?
你能保证,卢先生一旦回京,那人不会再次暗中下手,永绝后患?”
王爷似乎仍未完全明白:
“可卢先生当年救治过的皇亲贵胄亦有不少,便是皇上,也曾感念其功……”
郡主直视着他,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
“那我问你,若在卢先生与十三皇子之间,必须牺牲一个以平息事端、保全皇家颜面,你以为,皇上会选择保谁?”
东平王沉默了。
他扪心自问,若是在小妹与卢先生之间抉择,他定会毫不犹豫选择小妹。
何况是帝王之心,在亲生骨肉与一位御医之间,答案不言自明。
他闭上眼,脸上掠过一丝痛苦与颓然:
“是本王想当然了。可惜本王怕是等不到卢先生沉冤得雪、风风光光回京的那一日了。”
他重新看向卢先生,语气带着几分萧索:
“先生应当也无需等待太久了吧?
依本王看,顶多再有七八年光景,那起旧案必有彻底清算之日。
只是本王这身子,怕是看不到那天了。”
卢先生闻言,默默伸出手。
东平王先是一愣,未曾反应过来。
郡主在桌下轻轻踢了他一脚,低声道:“伸手啊!”
王爷这才恍然,将左手腕递了过去。
卢先生三指搭上脉门,凝神细诊了片刻,眉头微蹙,随即松开,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并未多言,只道:
“先用饭吧。此事饭后慢慢再说不迟。”
众人皆是知情识趣之人,见卢先生如此说,便都按下心中疑问,默默举箸。
待饭毕,撤下残席,换上清茶,东平王才将这些年的经历与心中块垒缓缓道来。
自他们三兄妹因那桩旧事心生隔阂、天各一方后,他便似换了个人,纵情于声色犬马,试图麻痹自己。
父王与母妃忧心如焚,几番劝诫亦是无用。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二儿媳在其中挑拨离间,甚至利用了安平,才导致兄妹失和,骨肉分离。
他自觉无能,连自己的嫡妻、连同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儿都未能护住,妹妹被人利用亦未能及时察觉醒悟,愧对家人。
而二弟亦是心怀愧疚,主动请命远镇西南,近乎自我放逐。
“后来听闻二弟妹死在赴任路上,”
王爷语气平淡,眼中却闪过一丝复杂:
“父王与母妃私下都以为是我暗中下的手,他们虽未追究。
毕竟他们觉得我替郦云和儿子报仇,在他们看来天经地义。
但他们心底都明白,我们兄妹三个之间的情分,大约是回不去了。”
而他,在得知二弟妹死讯后,只觉得连恨意都失去了着落。
人死债消,他不可能将怨恨转移到年幼的侄子身上。
但要他心无芥蒂地与二弟重修于好,却也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了,毕竟对方是因其子而起的妄念,才酿成这许多悲剧。
老王爷与老王妃夹在中间,看着原本亲密无间的三个儿女变得形同陌路,心中悲苦万分。
他们曾因儿女和睦而倍感骄傲,甚至在其他亲王乃至先帝面前引以为豪,却不曾想最终落得如此结局。
老两口眼见长子日渐消沉,却又无力挽回,最终郁郁而终。
“如今回想,诸多事端,阴差阳错,仿佛一环扣着一环。”
东平王语气带着无尽的疲惫。
后来宫中太后意图保媒,欲为他赐婚一位身份尊贵的继妃,被他断然拒绝。
“彼时无法再驳太后颜面,便纳了淑妃娘家的一位嫡女为侧妃。”
王爷语气淡漠,“此女性喜揽权,本王厌烦得很,索性又从一武将家中抬了一位性子泼辣的侧妃入府,让她们二人互相牵制去。”
这两位侧妃倒也“不负所望”,不仅比着生儿子,更是将儿子当作争宠的工具,手段层出不穷。
其他妾室则始终无所出,他也并未在意。
“只觉得这后院如同一场闹剧,本王冷眼旁观,除了已故的嫡妻郦云,其余人等,在本王眼中,并无甚分别。”
直到后来,一名不起眼的通房偷偷怀了身孕,临产前才敢告知他,苦苦哀求他庇护孩子,言道在王府中难以平安生产。
他当时并未全然相信,然而孩子确实平安降生,那通房也活了下来,可孩子出生仅三日,便莫名夭折了。
“本王下令彻查,却一无所获。”
东平王眼中闪过一丝戾气。
“那时才惊觉,没有了郦云坐镇,本王的后院竟已糜烂至此。当时怒极,恨不能将那些人统统……”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续道:
“一气之下,本王远避溧阳散心。
一次醉酒,偶见一民间女子,容貌神态,竟与郦云有七八分相似。
一时情难自禁,上前拉扯……
虽未行逾矩之事,但众目睽睽,终究是坏了人家姑娘的清誉。”
那姑娘性子单纯刚烈,并不知他身份,宁死不愿为妾,甚至一度欲出家了断。
他心中有愧,亦存了几分怜惜,便提出在外另置宅院安置她,以贵妾之名录入宗谱。
却允她不必入王府拘束,在外头可如正头娘子般度日,亦可与娘家往来。
“本王原以为,凭借亲王之尊,护住一个这样的女子,当非难事。”
他语气低沉下去,“起初几年,倒也安稳。
直到她为本王生下了小六。
小六两岁那年,她在为小六试饮汤水温凉时,中毒身亡。”
此事彻底激怒了东平王。
他动用所有力量追查,线索几经辗转,最终却指向了自己身边一位跟随多年的老仆。
而那老仆,在事情败露前,竟是真的自尽身亡,并非被人灭口,还留下认罪书。
言道自身有不得已之苦衷,不求宽恕,只愿以一死终结此事。
“至此,本王心灰意冷。”
他将幼子记在已故嫡妻郦云名下,并令其立誓,日后可以认生母,但必须将郦云视为嫡母,世代香火供奉。
“本王绝不能让郦云身后无人祭奠,她差一点,就能为本王诞下嫡子了!”
此后,他将小六时刻带在身边,饮食起居无不经心,每餐必先令人试毒。
饶是如此,小六仍数次遭遇不明暗算,其中一次尤为凶险。
幸得当时尚未远离京城的卢先生出手相助,才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自那时起,本王便开始怀疑,这幕后黑手,恐怕不止潜藏于府内……”
他眉头紧锁,“府外亦可能有人插手。
然而千头万绪,盘根错节,多年来始终难以确定真凶。
曾一度疑心是宫中……
直到几年后,宫中亦出了那桩牵连甚广、涉及皇家子嗣的大案,也就是卢先生被卷入的那一桩。”
作为亲王,他需得避嫌,只能暗中观察。
“总之,其间牵扯极为复杂。而后,本王发觉一桩趣事,”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嘲,“仿佛连尊贵无比的太后娘娘,也曾被人利用,替人背了黑锅。”
他看向卢先生,语气诚挚中带着遗憾:
“当年小六之事,还得多谢先生再次出手相助。
这份恩情,本王一直铭记于心,却未曾有机会报答。
本王怕是来不及了。
待小六此番过来,本王定让他记住先生,日后必要他替本王偿还此恩!”
“至于先生您的冤屈,”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指不定无需等待那么多年。
待太后娘娘彻底反应过来,决心清算旧账之时,或许便能顺势替先生讨回公道了。”
卢先生静静听完这漫长的叙述,面色无波,只淡淡道:
“王爷还是先保重自身为要。
有些事,亲眼见证结局,总比听人转述来得痛快。
老朽这点仇怨,天道轮回,自有公断,任是谁,终究逃不过最后那一关。”
东平王闻言,倒是释然一笑:
“先生说的是,谁都逃不过。
罢了,说说眼前。
关于我们家这团乱麻,本王心中已有几个可疑之人。
小妹,你可要猜猜看?”
他目光转向凝神思索的安平郡主。
安平郡主抬眸,横了一眼东平王:
“你后院那两位侧妃,皆是我出嫁之后才入府,根基尚浅,应当不至于有此能量吧?”
望舒坐在下首,正默默梳理着这错综复杂的事件脉络,试图理清其中的关联与顺序。
却冷不防见郡主目光转向自己:“望舒,我瞧着,你似乎若有所思?可是有什么想法?”
“啊?”望舒猝不及防,从沉思中被惊醒,她一个局外小辈,怎会被问及这等秘辛?
“你但说无妨。”郡主语气鼓励,“我们身在局中,难免被旧情迷雾所蔽,或许你这旁观之人,反而能看得更清楚些。”
望舒捏紧了手中的茶杯,紧张道:
“我怕说错了话。诸位谈论的皆是大人物,随便哪位,动动手指头便能要了我的小命……”
东平王觉得她这惶恐模样颇有趣,宽慰道:
“你只管说,此处没有外人。
本王有八名暗卫守在外面,便是只苍蝇也飞不进来,更无人能偷听去。”
“八个?”望舒暗自咋舌,她一直以为暗卫这等存在,能有一两个已是了不得,八个是如何隐匿行藏的?
她几乎想立刻出去找找看,但东平王已再次催促。
她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方缓缓道:
“那我便姑妄言之。
听了王爷方才所言,我总觉得这诸多事件串联起来,不似单一仇怨,倒更像话本里写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而黄雀之后,或许还有持弓的猎人。”
她见在座几人,连同侍立在郡主身后的抚剑,都将注意力集中过来,便鼓起勇气继续分析:
“王爷方才提及,太后娘娘曾欲为您赐婚一位身份极高的嫡妃,而您拒绝了。
我猜想,这位嫡妃的身份,定然高到了让您觉得,若应下便会引来祸事,甚至可能卷入某些您不愿涉足的政治漩涡,是这样吗?”
她试探着看向东平王。
东平王脸色微凝,目光变得认真起来:“你且继续说。”
望舒见他并未动怒,心下稍安,续道:
“所以,您之前提到太后娘娘可能替人背了黑锅,是否也与此有关?
那位提议赐婚的人,表面是讨好太后,实则算准了您必定会拒绝。
这第一次拒绝之后,便有了第二次:那位淑妃娘家的姑娘。
所谓的先抑后扬,或许,这第二位,才是那幕后之人真正想要安排到您身边的人选。”
她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再次观察东平王的脸色。
见他并无愠色,反而像是早已料到,只示意她继续。
“而您说这位侧妃喜好弄权,”
望舒理着思路:
“或许是因为,安排此事之人当初给她的许诺,本就是正妃之位。
以她的家世,做继妃本是够格的。
在她自己看来,她本就是在行使王妃之权,但在王爷您眼中,便成了僭越与‘弄权’。”
她又一次停下,等待反馈。
东平王闭上双眼,让人看不清他眼中情绪,只沉声道:“你继续。”
望舒心中忐忑,不管他睁眼与否,只按自己的推断往下说:
“至于另一位武将家的侧妃,您说是您一气之下纳来与前者打擂台的。
那么,当初在您耳边敲边鼓,提议纳此人入府的,是否便是后来那个‘自杀’谢罪的老仆?”
她紧紧盯着东平王,不敢错过他一丝一毫的反应。这个问题至关重要,若此处推断错误,后面的分析便全盘皆空。
东平王半闭的睁开双眼,目中带着精光打量望舒,脸上神色变幻,带着震惊与一种被说破心事的愠怒,几乎是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继、续、说、下、去!”
望舒被他这反应吓得心头一颤,下意识地看向安平郡主,寻求庇护。
没有郡主的首肯,后面那些更为大胆、甚至可能触及逆鳞的推测,她是万万不敢再出口的。
见郡主对她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鼓励与肯定,望舒才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如同奔赴刑场般,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颤声道:
“我斗胆揣测,这个老仆的身份恐怕非同一般,甚至其来历背景,可能比表面上看起来要深厚得多。
他或许是您与郡主都绝未想过会背叛之人,是府中地位超然、深受信任。
甚至可能与老王爷、老王妃都有着某种极其隐秘、不为人知的深厚渊源……
他真正的立场,或许从来就不在东平王府,而在……”
? ?郡主家事大揭密,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要不都来猜猜会是谁,或者说是哪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