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宅中,望舒将那份承载着悲哀与沉重母爱的画卷,仔细收存在自己卧房内室的紫檀木匣深处。
指腹拂过冰凉光滑的匣面,她心中慨叹,这世间女子,各有各的活法。
或如柳姨娘般困于情爱、卑微一生;
或如辛师傅般历尽磨难、坚韧求生;
或如尹老夫人般通透豁达、执掌后宅;
或如外祖母平凡到老,却也幸福安详;
亦或如安平郡主般曾恣意飞扬,却也背负着数十年的遗憾……
结局或悲或喜,更多的,或许是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与规矩中渐渐麻木。
而她林望舒,既来此世,便已选定了自己的路。
她要竭尽全力,为黛玉挣一个自在清明的未来,也为自己,求一个俯仰无愧、不留遗憾的结局。
收敛心绪,她唤来伤势已大好的汀雁。
仔细查看了她左肩的恢复情况,汀雁恭敬回道:
“谢夫人挂心,已无大碍了,只是用力时稍还有些酸软,写字、递物皆不妨事。”
望舒颔首,温言道:
“既如此,我准备将一桩要紧事交托于你。
日后,你便专门负责与林姑娘,以及学士府尹子熙姑娘那边的所有往来事项。”
汀雁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毕竟,与这两位姑娘的直接联络,看起来并非频繁冗杂之事。
望舒知她不解,便掰开揉碎了与她细讲:
“此事看似不繁,却至关重要,容不得半分差错,亦是我心中最为牵挂之事。
林姑娘如今客居荣国公府她外祖母处,那是我的亲侄女。
国公府内小姐众多,规矩繁琐,人情复杂,汀兰如今在她身边伺候。”
“兰姐姐在伺候林姑娘?”
汀雁讶然抬头,“婢子一直以为她因犯错被夫人打发走了……”
话一出口,她立刻意识到失言,脸上泛起羞愧的红晕。
望舒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摇头失笑。
这一笑,却也让她自我审视起来。
当初在北地送汀兰去黛玉身边,虽是好意,但处理得的确不够周全,汀兰也自以为犯错。
而府中下人,乃至与汀兰最亲近的汀雁都生出这般误解,这确是自己的疏忽。
如今时过境迁,再特意去解释反倒显得刻意了。
“过往之事不必再提。”
她略过此节,正色道:
“日后,我会分拨两只驯熟的信鸽予你,你需负责与汀兰保持联络。
所有往来信件、物品清单,乃至她传递来的任何消息,都需及时整理、汇报于我。”
“至于与学士府尹子熙姑娘的往来,”望舒继续安排。
“我会拨给你一个稳妥的小厮和一个懂规矩的婆子。
若只是送至门房的信件或寻常物件,便遣小厮去;
若是需送入内院、面交尹姑娘或其身边人的,则让小厮与婆子一同前往,更为妥当。”
她将任务细化:
“林姑娘那边,我们会定期通过学士府送些东西过去,其中会夹带银票和散碎银子。
你的职责,便是与汀兰保持通信,让她能大致估算出林姑娘手头可动用的银钱,务必不能让姑娘手中拮据。
此外,我这边会额外准备一些在扬州、京城皆可通兑的小额银票,交由汀兰秘密收藏,作为应急之需。
我会在给林姑娘的信中说明此事。
你需与汀兰沟通清楚,此乃备用,非到紧急关头,不可动用。”
见汀雁听得认真,并开始默默记忆梳理,望舒顿了顿,给她消化的时间,才又道:
“如今汀兰在国公府内应已熟悉,可让她酌情用些碎银子打点关系。
若发现有可用之为眼线、或能行些方便的仆役,亦可花费些银钱维系。
银钱若不够,让她及时递消息回来,这边会再添补。
务必让她与紫鹃姑娘处好关系,若能不着痕迹地慢慢说服紫鹃,日后愿随林姑娘一同回扬州,便是大功一件。”
汀雁一边听,一边在心中默默记诵,待望舒话音落下,她略作思索,便开口问道:
“夫人,若汀兰姐姐那边联络了眼线或得力之人。
奴婢是将所有接触往来、银钱花费都梳理清楚,一一向您汇报,还是仅择其要紧大事回禀?”
望舒眼中露出赞许之色:
“你能想到此节,甚好。
那边府里,牵涉林姑娘,可以说事事皆需留心。
但凡有所进展,无论大小,你皆需按时间、类别梳理清晰,全部报与我知晓。”
“而学士府这边,”她话锋一转。
“你需牢记的,主要是信件物品的往来记录、通传事宜,以及提醒之责。”
望舒语气郑重了些,“我身边事务繁杂,恐有疏漏排错之时。
若我未曾及时处理与尹家相关之事,或未曾告知你大致的安排,你需得负起责任,适时提醒我。”
“尤其重要的是,”她强调道。
“送给林姑娘的银钱,需借学士府的门路。
每一次银钱送出,你都要记录清楚日期、数额。
同时,要从汀兰的回信中确认对方收到的具体时间。
如此几次,便可大致估算出银钱送达所需的周期。
日后若到了预估时间,那边却未收到消息,你便需立刻提醒我,追查下落。”
汀雁郑重点头:
“夫人思虑周全,奴婢明白了。
婢子稍后便去拟一份细则单子,将各项职责、流程、记录方式列明,请您过目。
若无不妥,婢子日后便依此行事。”
“很好,知道事前梳理规划,而非盲目动手,这便是长进了。”望舒欣慰道。
汀雁被夸得面上微红,带着被委以重任的激动与谨慎,躬身退下。
处理完这桩事,望舒起身往西厢房去,探望安平郡主是否起身。
院中仆妇丫鬟虽各司其职,忙碌穿梭,却皆屏息凝神,步履轻缓,显是郡主尚在休息。
望舒亦放轻脚步,悄声吩咐婆子们将昨日换下的衣物送至浆洗房。
令其今日优先仔细浆洗,又询问了是否还需添补何种用物。
胡嬷嬷轻步迎上前,面带难色,低声道:
“夫人,此番出行仓促,娘娘贴身的轻薄棉质褒衣只带了两套,昨日换下那套已污损不堪,如今只剩身上一套了。
此物贴身,需勤换洗,不知夫人府上可能尽快备些舒适透气的棉布料子?
需得多一些,此事有些急迫。”
望舒立刻宽慰道:
“胡嬷嬷莫急,府中常备着各种上好棉布,我这就让人带您去库房挑选。”
她随即唤来汀荷,吩咐她引领胡嬷嬷去选料子,并让府中绣娘随时待命。
又对胡嬷嬷笑道:
“待堂祖母身子爽利些,我再陪她去见我外祖母。
届时正好可请外祖母帮着参谋,定制些合身的四季衣物,堂祖母想必也会高兴。”
刚将此事安排妥当,便听得内间传来些许动静。
随侍的丫鬟婆子们立刻如同上了弦般,端热水的、捧漱盂的、取衣裙的,井然有序地忙碌起来。
望舒亦走近些,隔着珠帘轻声问道:
“堂祖母可是醒了?早膳是摆在床上用,还是移步外间?”
里面传来安平郡主带着刚醒时慵懒,却中气足了些的声音:
“你这孩子,当我病得起不来身了?
都摆到外间桌上吧。”
话音未落,帘栊一动,郡主已自行走了出来,步履虽不快,却甚是平稳。
望舒仔细观察她的步态,见并无勉强之色,心下这才彻底一松。
“看够了?”郡主见她模样,有些好笑又无奈。
“卢先生的药确是灵验。等午膳时,将他与抚剑都唤来一同用饭吧。”
望舒闻言,面上露出一丝迟疑,低声道:
“堂祖母,这王爷身边的御医常在,怕是不得与卢先生碰面吧?”
郡主恍然,以手扶额:“是了,我倒将这事忘了。”
她环顾四周,“我兄长呢?昨日还信誓旦旦说要等我一同用早膳,人影都不见。”
望舒心下微虚,回道:
“王爷听闻您想购置外祖家旧宅,说是其中有些关碍,他需亲自去料理方能稳妥。”
郡主听到此话,立刻捕捉到她话中未尽之意,似笑非笑地盯了她一眼:
“你这丫头,倒是会使唤人,这懒偷得……
不过他也活该,回头等他回来,我便让他搬去林府住,总赖在你这儿不像话。”
她又问:“林府离此不远吧?我还不曾去过。”
望舒忙笑道:“堂祖母放心,近得很,连我家那皮猴子都能时常偷溜来回玩耍,绝不算远。”
“那便这么定了。”郡主一锤定音。
“日后他白日过来可以,不许带着御医,莫要因他扰了咱们这边的清静,带几个贴身侍卫便是了。”
她随即又道:“去把你家那‘皮猴子’叫来我瞧瞧。
早听兄长念叨了几次什么‘娇猴子’,好好一个哥儿,叫的什么浑名。
待我见了,定让他改了这称呼。”
望舒心中大喜,连忙道谢:“多谢堂祖母疼他!”
立刻吩咐下人去唤林承璋前来给太婆请安。
林承璋初见这位气场强大的太婆,还有些拘谨,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
然而猴子终究是猴子,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在那张巧嘴和活泼性子的带动下,那点拘束便烟消云散。
虽经王爷多日“操练”,皮性依旧,但是小时候的体胖还未全消,所以还是只结实的“胖猴”。
但见他逗得郡主笑声不断,不知不觉间,桌上的几碟清爽小菜竟被老小俩用去了大半。
郡主用完膳,抚掌笑道:“这皮猴子果然下饭,我竟比平日多用了这许多。不行,得去园子里走走,消消食。”
“太婆,我扶您去,我知道哪儿的景致最好!”
林承璋立刻顺杆爬上,极为自然地搀住郡主的胳膊,小嘴抹了蜜般。
“太婆,您真好,比我的王爷师傅和气多了。”
郡主被哄得心花怒放,得意道:“那是自然,他从小便听我的,因为他没我聪明!”
一老一小二人一边在花园中漫步,一边其乐融融地“吐槽”着东平王。
正说笑着,却见东平王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回来,一眼瞧见黏在妹妹身边的林承璋,立刻板起脸:
“娇猴儿,你今日的课业可完成了?本王记得昨日给你布置了蹲着马步描红二十张。”
说着,他已快步走到近前,伸手拂开林承璋搀着郡主的手臂:
“小妹,消食散步有哥哥陪着便是,这小孩子家不知轻重,万一毛手毛脚拉扯到你,岂不坏事?”
郡主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当我跟你一般笨手笨脚?”
又下令道,“以后这孩子叫‘皮猴儿’,不许再叫‘娇猴儿’”
却见林承璋早已机灵地换到郡主另一侧,再次扶住了她的手臂。
东平王只能干瞪眼,心下暗忖:
待小妹不在时,再好好“收拾”这滑不溜手的小皮猴。
“兄长,”郡主转向东平王,语气强硬。
“你下午便将随身物品搬去林府安置。
一个大老爷们,长久住在我孙媳的宅院里,像什么话?你不要名声,我还要呢!”
王爷一听,顿时不依:“那林府离这儿好歹几百米呢!你不也住在这儿?”
郡主讥诮地挑眉:
“几百米?我记得从前在东平王府,从你的院子走到我的院子,也不止这点路吧?怎么,如今老得连这几步路都嫌远了?”
王爷说不过她,索性耍横:“不去!本王就不去!”
郡主这才敛了玩笑神色,正色道:
“你必须得去。
御医安置在那边,你每日白天过来,晚上回林府歇息,也方便御医请脉。再者,”
她降低了声音,“午膳时我要见位故人,有外人在场,不甚方便。”
东平王见妹妹态度坚决,只得闷声默认。
至于“故人”,他心中嘀咕,兄妹分离四十载,还能有什么共同的故人?
即便有,怕也是垂垂老矣,不堪相认了。
然而,当午膳时分,他看到那位身着青布长衫、气质儒雅沉静的老者出现在饭桌前时,不由得怔住。
他仔细端详着对方面容,眼中渐渐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迟疑着,带着几分惊疑,试探地唤出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
“秦御医……?”
? ?郡主来了,终于可以让抚剑如常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