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幼安依旧是那副冷淡的陈述语气,除了白前,在其他人面前,他不但没有多余的表情,连语气的起伏都没有,听上去反倒有种穿透人心的客观冷静。
“你不是在问我的选择,只是想将你的选择不动声色强加在我身上,还让我自以为主导了你的选择。
你让我去安府,让我看兵部的账本,看似是磊落坦荡,不过是你取信于我,继而左右我的伎俩罢了”。
唐知味嘴角都僵了,这样的事,他早就做得炉火纯青了,今天到底是栽在了哪里?
“你到底想做什么?”
唐知味张嘴欲说,霍幼安打断他,“别撒谎,我听得出来”。
唐知味,“……”
霍指挥使你这样不可爱下去,会失去我这个盟友的。
唐知味索性摆烂了,双手一摊,“既然这样,霍指挥使你做主,你想怎样就怎样。
你要说去告发安北,我现在就写折子,行了吧?”
“不要转移话题,是我在问你”。
唐知味,“……”
霍幼安伸手拿起铁矿石,微微前倾,锋芒毕露,“唐知味,你和前前是什么关系,你们在筹划什么?”
……
……
钱记商行财大气粗,将一连三间铺子都买了下来,打通了,整个儿地翻新了一遍。
待翻新好,乔氏择定了二月十二这个吉日开张,还是卖布。
开张前一日,她特意去了钱宅,请钱坚第二天一起去新店挂牌匾,放爆竹,发送福米。
乔氏亲手给钱坚倒了杯茶,语重心长,“二弟,我知道你不信我,但你总该信你大哥的。
你大哥临去前叮嘱你的话,你都忘了吗?”
“……你没有能耐守住钱家的家业,偌大的家业若是交给你,反倒是给你添祸端。
所以,我将家业留给你长嫂,给你和祖母留足傍身的钱财。
你日后若是想从商,就好好跟着你嫂子做,你嫂子会照拂于你。
若是不想从商,就好生守着祖母过日子,你长嫂已为你挑好媳妇,足够保你一生衣食无忧……”
钱坚双眼通红,他没忘,他也知道大哥说得对,他的确没能耐守住这偌大的家业!
可他还是没有办法原谅他!
他是没有能耐,但他可以慢慢学,他完全可以将家业交给他,让长嫂辅佐他坐稳这家业!
为什么非得将家业交给长嫂,更是连个字据都没立,让这个贱人有了可乘之机,短短一年后,就带着他们家的产业嫁给别人!
大哥就是被这个狐狸精迷惑了!亲疏不分!
这个贱人到底有什么好!
钱坚恶狠狠抬头,却撞上了乔氏柔媚入骨的眼波。
她就是这样迷惑他大哥的!
钱坚心头猛跳,恶狠狠一拍桌子,拂袖而去。
乔氏目送着他的背影落荒而逃,不紧不慢收拾好茶具,吩咐,“盯紧了,务必叫他今晚多喝几杯”。
……
……
钱坚从小就是个不成器的,待到钱家发家,就成了个不成器的纨绔。
后来,经兄长死亡,家业外流之事,发愤图强,却也没能做出什么成就来。
好不容易请到了宋正则想查清兄长的死因,夺回家产,却至今没有消息。
今天被乔氏这么一刺激,回去就喝起了闷酒。
他的贴身小厮见他那副红着眼的凶狠模样,不但不劝,还十分听话地找来了最烈的烈酒。
纨绔的酒量一般都不会浅,但也架不住空腹烈酒成壶地往下倒。
很快,钱坚便喝得脸和双眼一样红,摔碎酒壶,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叔”。
乔氏温柔曼妙的声音驱散了满屋的酒气,让钱坚混沌的脑子一清。
“怎么喝成这样?快收拾了,去端醒酒汤”。
乔氏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下人收拾残局,自己亲拧了毛巾,为钱坚拭脸,嗔笑,“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哭鼻子也不怕羞!”
钱坚恍惚想了起来,长嫂刚嫁过来时,也是为他擦过脸的。
他不小心从树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腿,祖母只会骂下人,骂大夫,大哥气得要再打断他一条腿。
只有长嫂温柔地问他疼不疼,亲手为他擦脸,搜罗各种各样新奇好玩的物事逗他开心,让他病中不至于无聊。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
就算大哥死了,他也可以撑起门庭,照拂她余生衣食无忧的。
她为什么要抢走他的东西,还带着他的东西嫁给别的男人!
祖母说的对,她就是个下贱的狐媚子!
缠死了大哥,又立即去找下一个男人!
她要找男人为什么不找他!
至少——
“小叔,喝点醒酒汤”。
钱坚一个寒噤,从魔怔中清醒过来,只觉恼羞成怒,猛地打翻她手中的醒酒汤,“不用你假好心!”
姜糖色的醒酒汤泼了乔氏满袖满手,乔氏痛呼一声,忙掀开袖子。
姜汤刚刚做好,一路端过来,凉了一些,却还是很烫。
她裸露在外的手倒还好,被衣袖覆盖的小臂却是红了一片。
蔓延的红,让那条白嫩的小臂散发着甜媚的香,仿佛熟透了的桃,让人忍不住想舔一舔,再狠狠咬上一口。
她要男人,为什么不要他!
至少肥水不流外人田!
裸露的,甜腻的白嫩手臂架起了一座桥,连上了钱坚断掉的思绪。
独属于乔氏的甜腻异香扑鼻,钱坚只觉一股破坏欲在心口横冲直撞,直冲大脑而去,让他刚刚清醒了一瞬的大脑撑得几乎要爆裂开来。
他怒吼一声,猛地抓住乔氏的手臂送到嘴边,另一手毫无章法地去撕扯她的衣裳。
“小叔!”
“你们在干什么!”
两道惊呼声前后响起,乔氏满脸惊惶,内心却平静无波。
人,喝再多的酒,也还是人。
畜生,喝再多的酒,也变不成人。
酒,不过就是畜生给自己壮胆的工具。
酒后乱性,不过就是男人给自己找的遮羞布!
乔氏给足了钱坚抓着自己的胳膊胡乱啃噬舔咬的时间,也给足了他撕下自己衣裳的便利,这才狠狠推开他,猛地一个耳光甩过去。
“小叔!你在做什么!”
钱坚被扇得脑子一空,往下倒去。
刚刚赶到的钱老太太忙冲上前扶住孙子,厉声大骂,“你个狐狸精!搅家精!
狐媚了我大孙子还不够!现在还要来害我小孙子!”
乔氏拿出帕子嫌弃擦着胳膊上的口水,冷声回敬,“果然是生小畜生的老畜生!你若是再敢骂一声,我立即去京兆府鸣鼓喊冤!”
钱老太太一愣,随即大骂,“你个不要脸的狐媚子!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拜您所赐,我在京城已经没有名声可言了,我有什么好怕的?
该怕的是你,你生的这个小畜生,肖想长嫂,倒还好端端有着好名声,还能找官府的人来查我!”
乔氏猛地甩开擦胳膊的帕子,将胳膊上的牙印怼到钱老太太眼前,冷笑。
“立即带着你钱家的小畜生滚出京城,否则我叫他身败名裂,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美丽温柔如江南三月杏花雨的女子第一次摘下了精致虚假的面具,露出狰狞的狠意来。
见惯人间险恶诡谲的老妪汗毛倒竖,她的孙子到底娶了个什么妖妇回家?
……
……
第二天一早,乔氏打扮妥当,早早来了铁帽子胡同的布店,亲自来点燃了第一串爆竹,又亲站在铺子门口发放福袋。
福袋有成人巴掌大小,里面沉甸甸地装满了大米。
米是钱记商户米铺里的米,都是好米,寻常人家一年也吃不了几回。
来领福米的人很快就将铁帽子胡同挤得水泄不通,有间医庐第一回一个病人都不见。
小草近水楼台先得月,挤在了队伍的最前面,回来后晃着福袋激动得黑脸通红,“姑娘,那个乔大掌柜好漂亮好温柔啊!
她还跟我说长寿无忧!她的声音好好听,好温柔啊!
要是一直能听她说话,真是一辈子做牛做马都值了!”
白前,“……”
所以,你这是又准备换主子了?
隔壁的热闹一直持续到一千斤的福米派送完。
暮色光影中,乔氏亲自提着一串福米进了有间医庐。
无论主子奴才,一个一个地送过,说着多多关照的吉祥话,然后又提着福米去了隔壁铺子。
孔雅笑道,“这乔娘子还真挺会做人,估计也很会做生意”。
托乔氏的福,有间医庐闲了一天,只来了两个急病的。
白前看没人了,就吩咐小草关门,去一席食铺等饭。
还没等到唐知味和霍幼安下衙,楼下就热闹了起来。
一席食铺的雅间窗户靠街边,看热闹十分方便,白前不用伸头就看到楼下安东带着几个侍卫拦住了乔氏的去路。
安东身边还有个锦衣美饰的小公子,却是面生。
孔雅看了一眼,介绍道,“那是宋十五爷,小宋皇后嫡亲的兄弟,比宋世子小一岁。
但按辈分,宋世子要叫他一声十五叔”。
白前,“……”
宋世子怕是能怄死。
楼下,安东也在介绍宋十五,“瞧好了,这是十五爷,当今皇后嫡亲的兄弟,唯一的亲兄弟!
是正宗的国舅爷!太孙殿下见了都得叫上一声小舅公!”
白前,“……”
对了,能怄死的还得算上一个太孙。
“今儿就算霍指挥使来了,你也得乖乖陪着十五爷和小爷我去喝酒!”
安东十分得意,他上次当街闹事,被霍幼安打了二十板子。
回去后,父亲不心疼他就算了,竟然还关着他抄书!
好不容易等到十五爷回京,他有靠山了,今天一定要把场子找回来!
安东说着就要上手去拉扯乔氏,乔氏连忙后退,她身后的家丁堵上前去。
乔氏惊怒,“安公子,你与小叔本是好友,为何步步紧逼至此?”
“钱坚?你以为钱坚是什么好东西?不是他,我还不知道他寡嫂的好处呢!”
安东说着暧昧地撞了撞宋十五的胳膊。
宋十五双眼色眯眯从乔氏身上刮过,“钱坚一直说他的寡嫂是他见过的所有女人中最香的一个!
今日一见果然不错,这老远地就闻着香,到了床上,怕不是要香掉小爷的牙!”
乔氏又惊又怒,怪不得这个安二莫名其妙就缠上了自己,原来是钱坚在中作祟!
不过也正好,她正愁怎么恢复被钱老太婆败坏掉的名声呢!
“我们走”。
“想走?那得问问咱们国舅爷答不答应!来人,上!”
安东二人带来的侍卫和乔氏带的家丁顿时打做一团。
萧软软跃跃欲试,“他们已经打起来了,现在我能出手了吧?”
白前失笑,“你要出手自然随得你,但要想那位国舅爷遭点罪,还是等霍二爷来得好”。
萧软软顿时蔫了,现下都是奴才们在打,安东和宋十五都离得远远的。
她就算要打几记黑拳都打不到,过后说不定还要被母妃骂。
但如果是兵马司出手自然又不一样。
当街调戏、侮辱良家女子,纵仆行凶,怎么也得挨上几十板子。
她还是忍一忍,都是一家人,师父出手和她出手都一样,都一样!
果然,两边奴才还没打出个胜负来,霍幼安已快马而至。
见竟然真的有人敢在有间医庐前寻衅滋事,霍指挥使二话不说,一鞭子抽过去,平等地将两边的人都抽得倒地翻滚痛呼。
宋正则迟来一步,刚勒住马就看到了霍指挥使一鞭子镇住全场的英姿,跟着甩了个空鞭,喝问,“谁在闹事?”
他从大年初二起,就去皇陵为姑母诵经祈福,昨天才刚回京。
今天第一天上差,没想到就遇到了有人闹事!
果然,这京城没有他宋世子,根本镇不住!
宋十五本来被霍幼安那声势极盛的一鞭子吓住了,见了宋正则顿时又挺起胸脯。
“则哥儿,你来得正好!给我教训教训那个小官!打狗也要看主人!”
霍幼安穿着兵马司指挥使的官袍,他认识。
在他看来,二品以下都是小官,更别说一个从四品的兵马司指挥使了。
宋正则,“……”
娘的,怎么遇到了这个倒霉鬼!
霍幼安开口,“全部带回兵马司”。
宋十五高傲,“你敢!你知道我是谁吗!”
霍幼安理都没理,打马往回走,他身后的兵马司甲士凶狠上前,手中的锁链咔咔作响。
宋十五见他竟然敢来真的,又要喊宋正则。
宋正则猛地朝他甩了个空鞭,威胁一龇牙,“闭嘴吧你!
你是谁你是谁!
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怎么知道!
今天最好不是你挑的事!
否则我爹一定会让你好好知道知道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