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雪肆虐,檐下冰锥如刀,屋内炭火明明烧得极旺,却仍驱不散渗入骨髓的寒意。
婉棠立于案前,指节捏得发白,终是提笔蘸墨,落于纸上。
“吾弟亲启:
见字如晤。
北境风雪可还熬得住?
我知你心中有很多疑惑,甚至不信我,毕竟这件事情对你来说,着实是突然地。
可你为何偏要回来?”
笔锋一顿,墨迹微洇,她闭了闭眼,再睁时,眸底已是一片冷肃。
“我早告知你真相,王静仪当年以死婴调换,你和王静仪之间本就没有半点关系,而是我亲弟!
可你呢?你宁可认贼作母,信她虚情假意,也不肯信我半句!”
笔尖越写越重,几乎划破纸背。
“若你真不信,大可暗中查证,或书信与我求证!
可你偏偏选了最蠢的一条路。你此刻回来是想要感化那本就不存在的亲情,还是觉得,他们真的有将你当做一家人?
违抗军令,擅离职守,自投罗网!”
写到此处,她指尖微颤,一滴墨坠在纸上,晕开如血。
“如今你被困许家,生死难料,而我竟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踏入死局!”
“事到如今,对你再三数落也无济于事,只求你看清现状,接受我的帮助。”
笔锋骤停,她盯着信上字迹,头一次发觉,自己竟写得如此苛责。
可……她怎能不苛责?
她筹谋多年,步步为营,才终于寻回他,护住他,甚至不惜以身涉险,替他铺路。
可他呢?
他竟亲手毁了这一切!
“砚川……”
她终是闭了闭眼,笔锋一转,字迹渐缓。
“若你尚有一分信我,便记住,无论许家如何威胁你,都别信!
无论他们说什么,都别听!
至少活下来,好吗?”
最后一笔落下,她指尖微松,笔杆滚落案几,发出清脆一响。
窗外风雪更盛,炭火渐熄,她望着信笺,久久未动。
此刻说再说,可又能如何?
事到如今,怕是唤醒不了许砚川。
即使如此,还要认贼作母,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婉棠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拯救一个睡不醒的人。
婉棠用火漆封好书信,装好,这一次,她要亲手送到王公公手中。
哪怕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试一试。
【是不是亲手送去的,有用吗?从第一封书信开始,许砚川根本就没有收到过。】
【可不是,他压根不知道真相,只晓得婉棠待他特别。但这种特别,是抵不过仁孝礼义的。】
【哎,要怪就怪苏言辞呗,婉棠那么信任他,转头就将书信从王公公手中扣下来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可惜许砚川被送去北境的时候,还处于昏迷之中。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一个熟悉的人了。】
婉棠闻言,心如刀绞。
她一直以为,许砚川已知真相,即使心有疑惑,也该多少有些防备,没想到什么都不知道。
王公公是负责出入宫廷采办的人,婉棠使了不少银子,才让王公公答应送信。
可是……
婉棠盯着手中被揉皱的信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苏言辞......
她胸口剧烈起伏,眸底翻涌着冰冷的怒意。
他凭什么?
凭什么拦她的信?
凭什么插手她与砚川之间的事?
越想,那股怒意便越烧越烈,几乎要将她理智焚尽!
“主子......”李萍儿担忧地递上热茶,却被她一把推开。
“备轿!”
她猛地起身,袖摆带翻了案上的砚台,墨汁泼洒一地,如她此刻翻搅的心绪。
连带着这几日写的一堆救灾录也一并落在地上。
李萍儿慌忙抓起狐裘追出去:“主子!外头风雪正紧,您要是有什么事情吩咐奴才们去办便可。”
话音未落,婉棠已掀开帘子踏入风雪中。
寒风裹着雪粒子迎面扑来,刮得脸颊生疼,她却恍若未觉,径直朝宫道走去。
李萍儿撑着伞追上来,急声道:“至少,让奴婢陪您一起去!”
婉棠脚步一顿,缓缓回头。
风雪中,她的眼神沉得可怕,如同刀子,一寸寸刮过李萍儿的脸。
“不必。”
两个字,冷得刺骨。
李萍儿怔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主子带着小顺子消失在风雪里,手中的伞“啪嗒”一声掉在雪地上。
这是婉棠第一次,拒绝她的跟随。
李萍儿眼神之中全是错愕,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从婉棠口中说出。
也有些微微的颤抖,难道说,她出了什么纰漏吗?
小顺子略微意外,小心看了婉棠和李萍儿一样,立刻举扇追随。
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问:“主子,这是为何?”
婉棠语气带着意味深长:“每个人都需要一点,自己的空间。”
养心殿外。
积雪没过了台阶,婉棠的绣鞋早已被雪水浸透,脚趾冻得发麻,可掌心却全是冷汗。
殿内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接着是瓷器碎裂的脆响,连带着楚云峥震怒的低吼。
“一群废物!”
风雪中,那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而对于楚云峥而言,还能骂人,便说明局势仍旧在掌控之中。
沉默不语,反而意味着事态的严重。
要是笑起来,那必定是有人殒命。
至少此刻的语气听起来,许砚川要不了命。
李德福在里头伺候着。
殿门紧闭,只有小冬子缩着脖子跑出来,一见婉棠,连忙行礼:“婉嫔娘娘金安!”
他对小顺子也客气得很,甚至悄悄使了个眼色。
这宫里面,最好用的还是银子。
小顺子多次仗义出手后,两个人几乎已经变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兄弟。
既小顺子是婉棠的人,连带着婉棠,小冬子也该叫上一声主子。
“娘娘,”小冬子压低声音,眼神往殿内瞟了瞟,“皇上今日心情不佳,刚摔了茶盏。”
“各位大人们情绪都很高涨,跪在大殿之中就是不肯起来。”
“今日膳食怕是都要在里面用了。”
他欲言又止,满脸担忧。
小顺子也瞧不明白婉棠的心思,只是站在一旁赔笑。
婉棠神色淡然,眸色却冷得吓人:“本宫不是来见皇上的。”
小冬子一愣:“这般风雪,娘娘又是因何而来?”
“苏言辞可在里头?”婉棠懒得卖关子,开门见山直说。
“苏大人?”小冬子惊讶地眨眨眼,“苏大人向来不掺和这些朝臣争执,今日虽入了宫,也仅仅只是在里面站了会儿。”
“里面吵起来之后,说是出去透口气。”
他挠挠头,笑道:“怕是又躲去哪儿赏雪了吧?那位爷的性子,娘娘您是知道的。”
婉棠微微颔首:“多谢。”
她转身欲走,小冬子却忍不住又追了一句:“娘娘,皇上这几日为北境军饷的事烦心。娘娘是皇上心中的解语花,定是愿意陪着娘娘说上两句的。”
他话未说完,婉棠已淡淡打断:“本宫明白。“
风雪中,她的背影挺得笔直,狐裘上落满雪花,却一步未停。
剩下的事情,小顺子知道如何打理。
御花园的冰河上,几个小太监正推着冰床嬉闹,笑声刺破凛冽的寒风。
苏言辞斜倚在汉白玉栏杆旁,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手里还拎着个鎏金酒壶。
“娘娘来得正好,”他笑着指向河面,“您瞧那几个小崽子,滑得比兔子还快。”
婉棠的绣鞋踩在积雪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在看见苏言辞那风轻云淡的样子,真恨不得将书信拍在他的脸上。
可这是皇宫,不是菜市场。
纵然心里面再有火气,也不能发泄出来。
她拢了拢狐裘,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苏大人好雅兴。”
苏言辞眉眼格外干净,在这皑皑白雪的衬映下,更透着一种令人难以移目的干爽。
声音不高不低,谦和有礼:“冰雪刺骨,说是游玩怕有些牵强,娘娘可有事?”
指尖从袖中抽出那封家书,笑容饱含深意:“左右要经他人之手,本宫想着,不如亲自送来。“
苏言辞挑眉,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玩味:“你都知道了?”
他非但不慌,反倒露出几分赞赏,“比我想象的更快。”
冰面上的嬉闹声忽然大了些,有个小太监摔了个跟头,惹得众人哄笑。
“苏大人说笑了,”婉棠将碎发别到耳后,恨意和怒火在眼底纠缠,“只是不知,这是何缘故?”
“自然是为你好。”苏言辞仰头饮了口酒,忽然改口,“不,是为皇上好。”
他转身面对婉棠,大氅上的雪粒子簌簌落下:“娘娘如今怀着皇嗣,可经不起半点闪失。”
“宫里有孕的又不止本宫一个。”
“祺贵人的胎,太医早说了会有损。”苏言辞的指尖在酒壶上轻敲,“至于另一个,就连皇上,也说不上来日子。”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您觉得能成么?”
寒风突然卷起冰面上的碎雪,迷了人眼。
苏言辞的声音混在风里:“许家萧家权势过大,皇上不过图个清净。”
他忽然凑近,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婉棠耳畔,“您最大的优势,就是无依无靠。”
话音未落,他已接过那封信,三两下撕得粉碎。
雪白的纸屑从他指间飘落,混入冰河上的积雪里,再寻不见。
婉棠的瞳孔骤然紧缩。
“苏言辞!”
这一声再压不住怒火,惊得河面上的小太监们纷纷驻足。
她胸口剧烈起伏,护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痛。
若不是眼前的是朝廷官员,真恨不得给他手上来几下,让他知道这样的行为有多过分。
寒风卷着碎雪呼啸而过,冰河上的嬉笑声早已消散,只剩凛冽的风声割着耳膜。
婉棠的怒火在胸腔里翻涌,可苏言辞却依旧噙着笑,甚至仰头饮了口酒,喉结滚动间,那副闲散模样更让她指尖发颤。
“当真是关心则乱。”
苏言辞摇头轻叹,大氅被风吹得扬起,露出里头绣着暗纹的衣袍。
他眸光一转,笑意渐深:“本以为婉嫔娘娘是个聪明人,没想到,还是被影响了情绪。”
风雪骤然加剧,苏言辞的神色却在这混沌中一点点沉了下来。
他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吞没,“你以为王公公是谁的人?”
“你以为这皇宫的城门,又是谁守着?”
“北境的官道谁在看管,而那北境的军营,又是谁的地盘?”
每一个问题都像冰锥,狠狠刺进婉棠的理智。
“婉嫔娘娘,”苏言辞指尖拂去肩头积雪,“皇上欣赏许砚川的才能。”
“可帝王的仁义孝道,必定要建立在不影响君臣制度之下。”
他忽然又笑了,那笑意比风雪还冷:“我记得娘娘说过,只有利益才是永恒。”
酒壶在掌心转了转,“那你便好好想想吧!”
最后一句话落下,苏言辞已收敛了所有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