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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中文网 > 都市言情 > 历代风云五千年 > 第334集:卫鞅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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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典骨血》

栎阳的夏夜总带着渭水的潮气,卫鞅推开书房窗时,正撞见巡夜的甲士举着火把走过巷陌。火光在夯土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极了他案上那些尚未定稿的法典竹简——字里行间都是锋芒,却总怕被什么东西轻易揉碎。

案头堆着各县送来的卷宗,最上面那册记着商於之地的收成:去年迁去的三晋流民开垦了十二万亩荒地,亩产粟米两石三斗,比旧秦地高出近一倍。卫鞅指尖划过“两石三斗”的字样,嘴角刚要扬起,目光却落在旁边的竹简上——那是太子驷的太傅公子虔送来的,说东宫近日在讲授《尚书》,太子对“周公制礼”尤为着迷。

他忽然觉得喉头发紧,转身从书架最底层抽出个桐木匣子。匣子里装着块褪色的帛书,是老师李悝临终前写的:“法者,国之骨血也。骨血不存,肌躯难立。”墨迹早已发暗,却仍能看出落笔时的颤抖。那年卫鞅才二十岁,跪在魏国相府的灵前,看着老师枯瘦的手指指着《法经》竹简:“魏已无变法之土,你若遇明主,切记要让法成为国之常道,而非一人之言。”

“大人,君上驾临。”内侍的声音打断了思绪。卫鞅慌忙将帛书收回匣中,转身时正撞见嬴渠梁掀帘而入,手里还攥着半块麦饼。

“又在看这些劳什子?”孝公笑着把麦饼放在案上,“方才从太傅府过,听见甘龙在教弟子‘克己复礼’,我看他是忘了河西的麦子是谁种的。”他拿起一卷法典草稿,眉头渐渐皱起,“‘盗马者刖足’?是不是重了些?”

“乱世用重典。”卫鞅躬身道,“去年陇西有牧民盗马献给戎王,换了十张羊皮。若不严惩,边境的马政迟早崩坏。”他看着孝公摩挲竹简的手指,那上面有块新添的冻疮——上个月巡边时,君上亲自给戍卒裹伤,冻裂了虎口。

孝公忽然叹了口气:“昨日去看新筑的粮仓,廪吏说今年的存粮够秦军吃五年。可我夜里总梦见河西,魏人还在阴晋城头插着他们的熊旗。”他抬头望向卫鞅,烛火在他眼里跳动,“你说,这新法能撑多久?”

卫鞅的心猛地一跳。他等这句话,等了整整八年。从五羊皮馆初见时的帝道空谈,到城南徙木时的五十金立信,再到如今的编户齐民、军功授爵,他和这位君上像两个夯土的匠人,一锤一凿地把新法砸进秦国的地基里。可地基再牢,若后继者要拆墙,终究是徒劳。

“臣想制定一部完备的法典。”卫鞅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从匣中取出李悝的帛书,“不依君王喜怒,不随权臣心意,写在竹简上,刻在石头上,让秦人世世代代都得照着做。”

孝公的目光落在帛书上,久久没有说话。窗外的打更人敲了三下,梆子声穿过寂静的夜,落在两人之间。“你想怎么做?”他忽然问,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郑重。

“集秦地旧俗,采列国成法,编一部《秦律》。”卫鞅挺直脊背,“从田亩、户籍到军功、刑罚,一事一条,一条一罚。让官吏有法可依,百姓知法避忌。将来无论谁做君王,翻开法典,便知该如何治国。”

孝公拿起那半块麦饼,慢慢嚼着。麦饼的碎屑落在他的旧锦袍上,像撒了把碎金。“去年秋收时,我在商於见个魏人农夫,他说在魏国种了十年地,最好的年成也只能留三成粮。可在秦地,他去年留了六成,还得了半亩桑田。”他忽然拍案,麦饼碎屑震得飞起,“就这么办!你要多少人手?多少竹简?尽管开口。”

“臣只需三人。”卫鞅道,“廷尉府的车英,他熟悉秦地旧案;太史令的弟子赵佗,博闻强识,通列国文字;还有……”他顿了顿,“臣想请公子虔的门客公孙贾,他是老秦人,熟悉公族习俗。”

孝公挑了挑眉:“你就不怕他在里面捣鬼?”

“他若敢,臣便依法处置他。”卫鞅的声音斩钉截铁,“法典要让所有人信服,就得让反对者也看见,法不避亲疏。”

三日后,法典编纂处设在了栎阳宫的偏殿。车英带来了三百车旧案竹简,堆满了半间屋子;赵佗捧着捆从魏国买来的《法经》抄本,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公孙贾来得最晚,进门时脸上带着冰霜,手里的青铜剑撞在门槛上,当啷作响。

“左庶长倒是会选人。”公孙贾冷笑,“让我这个公族门客来编削夺公族特权的法典,是想羞辱我家主君吗?”

卫鞅正在校订“军功爵”条款,闻言头也没抬:“去年公子虔的封地因多占水源被罚,按旧俗可赎免,按新法却不行。你说,是旧俗对,还是新法对?”

公孙贾的脸瞬间涨红。他记得那天主君在书房砸碎了七件玉器,骂卫鞅是“魏来的豺狼”。可转过年开春,封地的新渠通水时,那些被没收的田亩竟比往年多收了三成——按新法,公田的收成要分三成给耕种的庶民,百姓们在渠边立了块石碑,刻着“法平如水”。

“编不编在你。”卫鞅将一卷竹简推过去,“若觉得不公,可在条款旁批注你的理由,我会呈给君上。但有一条,不许改原文一字。”

公孙贾盯着竹简上的“废世袭”三字,指节捏得发白。最终,他还是搬了张案几坐下,从怀里掏出卷自己抄录的《秦地旧俗考》,啪地放在桌上。

编纂法典的日子像渭水的流沙,悄无声息却从不停歇。卫鞅住在偏殿的耳房里,三个月没回过府邸。他常常在烛火下工作到天明,铜镜里的鬓角渐渐生出白发,眼窝也陷了下去。车英见他总啃干饼,便从家里带些肉羹来,却总被他忘了吃,直到发酸才想起。

“‘什伍连坐’是不是太苛了?”赵佗揉着发红的眼睛,指着竹简上的条文,“上月栎阳有户人家藏了逃兵,连坐的十户里有三家是孤寡。”

“苛?”卫鞅拿起另一卷竹简,“去年函谷关的戍卒里,有七人是逃兵的同乡,却知情不报。若不是连坐,秦军早成了散沙。”他忽然放缓了语气,“你去问问那些孤寡,他们宁愿被连坐,还是宁愿魏军打进来,像二十年前那样,把整个村子的人都掠去做奴隶?”

赵佗沉默了。他想起小时候在稷下学宫,齐人总嘲笑秦国人野蛮,可去年他随君上东巡,在函谷关外遇见个从魏国逃来的老妪,说魏军为了凑军粮,把她的三个孙子都杀了熬汤。

公孙贾一直没说话,只是在批注里写满了反驳。“禁止私斗”旁,他写“秦人尚武,私斗是血性”;“民有二男不分家者倍其赋”旁,他写“兄弟共财是古法”。直到那天编到“太子犯法,太傅受刑”,他猛地将笔摔在地上:“荒谬!公族子弟怎可与庶民同罪?”

“那你说,谁该有罪?”卫鞅抬眼看向他,目光像淬了冰,“二十年前,先君在河西中箭,就是因为公族子弟临阵脱逃。若那时有此法,谁敢逃?”

公孙贾的脸霎时变得惨白。他的父亲就是那场战役的逃兵,按新法当腰斩,可先君念及旧情,只罚了他为奴。父亲临死前抓着他的手说:“若法能公正,我死也甘心。”

那晚,公孙贾没有回家。他在偏殿的廊下坐了整夜,看着卫鞅的窗纸亮到天明。晨光熹微时,他悄悄走进屋,在“太子犯法”的条款旁,添了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法典初稿完成那天,恰逢秋收。卫鞅带着竹简去见孝公,刚走到宫门口,就见一群农夫捧着新收的粟米跪在道旁,为首的正是当年扛木头的那个瘸腿老兵。

“左庶长,这是俺们村最好的粟米,给您熬粥喝。”老兵咧着缺牙的嘴笑,“俺儿子按新法立了军功,成了公士,官府给分了两亩好地!”

卫鞅接过沉甸甸的粟米,忽然想起刚入秦时,在五羊皮馆听到的那些抱怨。那时的秦人提起官府,眼里满是怨怼,可现在,他们的眼角眉梢都带着光。他回头望向偏殿的方向,公孙贾正站在台阶上,手里捧着修订好的法典,脸上没了往日的冰霜。

孝公在书房里等着他,案上摆着壶新酿的米酒。当卫鞅展开长达三百六十卷的法典竹简时,君上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墨迹未干的字,忽然红了眼眶:“当年颁布求贤令时,我总怕没人来。现在看来,是秦国的土地配不上这些法啊。”

“不。”卫鞅躬身道,“是法配得上这片土地。”

孝公拿起一卷“田律”,忽然笑道:“我听说公孙贾在‘禁私斗’旁写了句‘秦人之勇,当用在疆场’?”

“是。”卫鞅点头,“他还建议增加‘孝子免徭役’的条款,说不能让法冷了人心。”

“这个公孙贾,倒是个可用之才。”孝公将竹简卷起来,郑重地放在书架最高层,“等法典刻成石碑,就立在宫门外,让秦国人都来看。告诉他们,这不是卫鞅的法,也不是嬴渠梁的法,是秦国的法。”

卫鞅走出宫门时,夕阳正染红渭水。岸边的农夫们在打谷,木枷撞击的声音像在敲鼓。他忽然想起老师的帛书,那句“法者国之骨血”此刻有了新的意义——骨血会传承,会生长,只要秦国的土地上还有人相信法平如水,新法就永远不会死。

回到偏殿时,他发现公孙贾还在。案上摆着两盏米酒,其中一盏已经斟满。“主君说,”公孙贾的声音有些生硬,“法典刻碑那天,他想来观礼。”

卫鞅拿起酒盏,与他轻轻一碰。米酒的醇香混着竹简的墨香,在空气里弥漫开来。远处的打谷声还在继续,像一首古老的歌谣,唱着一个国家脱胎换骨的新生。

他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公子虔的剑仍悬在头顶,甘龙的暗棋也未清除。但当法典的字句刻进石碑,刻进秦人的心里,就算有一天他和君上都不在了,这新法也会像渭水一样,日夜不息地流淌下去。

烛火再次亮起时,卫鞅铺开新的竹简,在扉页写下:“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事之仪表也。”窗外的月光落在字上,像一层薄薄的霜,却透着足以穿透岁月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