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子砸在徕渠酒肆的油布棚上,像催命的梆子。
我蹲在灶膛前添柴,火光把脸映得半明半暗,铜锅里的羊杂汤咕嘟冒泡,膻味混着雨腥气,呛得人想咳嗽。
通判的人来得悄无声息,靴底沾着横山的红泥,在青砖上踩出歪歪扭扭的脚印。
我没回头,只把汤勺敲得锅沿响:\"这位爷,打烊了。\"
\"蓝掌柜装糊涂的本事,跟你熬汤一样见长。\"
来人声音压得低,带着股子官腔里的沙砾味。
他把半块令牌拍在灶台上,青铜材质,刻着个模糊的 \"山\" 字。
我脊梁骨猛地一凉。这是横山军的暗记,三年前我跟着白重朝运粮时见过。
当时他说:\"留着,万一哪天弟兄们走散了。\" 现在令牌边角缺了口,像是被刀砍的。
\"通判大人有请。\"
来人掀起门帘,雨幕里影影绰绰停着顶小轿,轿帘上绣的不是花鸟,是半朵残败的青竹。
通判窝在染布坊的地窖里,身上的官服撕成了布条,缠着渗血的小腿。
我跪在潮湿的土地上,闻着艾草混着血腥的味道,想起三年前甘州城破时,也是这股子味,熏得人睁不开眼。
\"刘廿买通了经略使亲卫。\" 通判把鎏金腰带塞我手里,带扣上的狼头纹硌得掌心生疼,\"他要借党项人的刀,除了咱们这些 ' 阻碍 '。\"
我捏着腰带没说话,眼前晃过阿福的脸。
阿福是我酒肆的账房,从十六岁就跟着我,算盘打得比西夏的狼毒还精,昨儿还替我给西夏百夫长送了坛酒,笑得跟朵菊花似的。
\"你得去西夏军营。\" 通判盯着我袖口的青竹纹刺青,\"阿福是你的人,他会接应。\"
我心里咯噔一下。阿福?
那个总说 \"掌柜的,少喝点酒\" 的阿福?
我强装镇定,把腰带系在腰间:\"大人放心,西夏人的马奶酒,我喝得惯。\"
混进西夏军营的第七天,阿福果然来了。
他穿得人模狗样,绸袍上绣着狼首纹,手里拎着两坛酒,见了我就咧嘴笑。
\"蓝掌柜,可算找着您了,通判大人让我送......\"
他话没说完,我却瞧出了异样。
我一把拽住他手腕,指尖触到硬邦邦的东西。
阿福脸色变了变,想抽手,我早把他按在墙上,从他袖筒里摸出枚青铜铃铛。
铃铛内壁刻着细小的党项文,是西夏细作的暗号。
\"这玩意儿,通判大人让你送?\"
我把铃铛砸在桌上,声音压得跟蚊子叫似的。
\"阿福,你跟了我十年,账房什么时候兼做西夏买卖了?\"
阿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飘向帐外巡逻的狼卫。
\"掌柜的,您听我解释......\"
\"解释?\"
我抄起桌上的酒碗砸在他脚边,碎瓷片溅到他裤腿上。
\"通判让我查谁把霉粮运给西夏,你倒好,自己送上门来了!\"
帐外传来甲叶摩擦声,阿福突然压低声音,急得直搓手。
\"掌柜的,我是身不由己!刘廿拿我爹娘要挟......\"
\"住口!\" 我拔出靴底的短刀,刀刃抵在他喉结上。
\"十年前你饿晕在酒肆门口,是谁给你喂的羊杂汤?现在你拿通判的命换你爹娘?\"
地道里的硫磺味呛得人喘不过气。
我攥着通判给的令牌,阿福跟在身后,一步三回头,像怕鬼追着。
脚下的碎石硌得靴底疼。
我想起第一次带他进地窖时,他吓得直哆嗦,现在却能面不改色地给西夏人送情报。
\"掌柜的,前头就是藏粮的地方。\"
阿福指着岩壁裂缝,声音抖得厉害。
我没理他,把令牌往石缝里一插,只听 \"咔嗒\" 一声,暗门缓缓打开。
里面堆着的不是粮食,是成箱的三棱箭,箭镞泛着幽蓝的毒光。
\"好啊阿福,\" 我转身揪住他衣领,把他的脸往箭箱上撞,\"通判拿你当兄弟,你把他卖了!这些毒箭,是不是你引来的?\"
阿福突然狂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是又怎么样?刘廿说了,只要我办妥这事,就放了我爹娘!你呢?你为横山守着这破酒肆,图什么?\"
\"图什么?\"
我想起乐爷埋在乱葬岗的儿子,想起吴逵流着血还护着粮车,刀背狠狠砸在阿福后颈。
\"图你这种叛徒,死了也别想进横山的坟!\"
雨还在下,酒肆的油灯忽明忽暗。
我把阿福捆在房梁上,他嘴里塞着布团,呜呜地叫,眼睛瞪得像铜铃。
桌上摆着通判给的密信,还有阿福身上搜出的狼首令牌。
\"掌柜的......\" 阿福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流,\"放了我吧,我想回去再见一眼爹娘......\"
我没理他,摸出怀里的酒葫芦,灌了口烧刀子。
酒液辣得喉咙发疼,眼前又晃过甘州城破时的火光,还有阿福当年捧着空碗喊 \"真香\" 的样子。
帐外传来马蹄声,是西夏巡逻队。
我把阿福的嘴布扯掉,短刀抵在他心口:\"最后问你一次,通判在哪儿?\"
阿福喘着粗气,眼神突然变得狠厉。
\"你杀了我吧,反正刘廿已经去了黑风谷,通判活不了!\"
我手一抖,短刀差点掉在地上。黑风谷?那是通判约定的汇合地点!
我猛地推开窗户,雨幕里隐约看见一队黑影朝谷口去了,为首的人披着玄色斗篷,腰间挂着的正是阿福同款的狼首令牌。
\"操!\"
我把阿福往地上一踹,抓起墙角的硫磺弹。
\"你好好在这儿待着,等我回来,再跟你算十年的账!\"
雨点子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割。
我冲进雨幕,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通判不能死,横山不能塌。
就算我这酒肆烧了,也得把这群狗日的间谍,全他妈埋在黑风谷!
我冲进黑风谷时,雨点子正砸在崖壁的狼牙刺上,溅起的泥星子糊了满脸。
谷口的枯杨被拦腰斩断,断口处还在渗着树脂,混着血珠滴在碎石上。
是通判的官靴印,后跟嵌着半块鎏金腰带扣。
“通判大人!”
我扯开嗓子喊,声音被谷风撕成碎片。
右侧岩缝里蜷着具尸体,玄色官袍被刀划得稀烂,后心插着支三棱箭,箭尾狼首纹在雨幕中泛着幽光。
不是通判。
再往里走,血腥味浓得呛人。
通判靠在块赭红色岩石上,左手死死按住小腹的伤口,肠子快流出来了。
他看见我,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下,想抬手,却只扯动了染血的袖口。
“蓝…… 蓝天……” 他咳出口血沫,喷在我鞋面上,“别管我……”
我扑过去想堵他的伤口,手指却触到黏腻的狼毒 —— 伤他的刀口上淬了毒。
通判摇摇头,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马鞍,上面挂着吴逵的铁枪,枪缨子被血泡得发紫。
“刘廿追吴逵去了……” 通判的声音像破风箱,“他算准吴逵会走鹰嘴崖小道……”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崖壁上果然有新踩的脚印,朝着秘道方向延伸。
但脚印太规整了,深一脚浅一脚,像是故意踩给人看的。
吴逵那老小子,打仗不要命,跑路可精得很,绝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
“假的……”
通判看穿了我的心思,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嵌进肉里。
“你去…… 往相反方向…… 留吴逵的马蹄印……”
他咳得更厉害,血沫溅在我衣襟上:“刘廿多疑…… 见了假踪迹…… 必会分兵……”
我看着通判肚子上的伤口,狼毒已经发黑,就算现在背他走,也撑不到谷口。
雨越下越大,远处传来马蹄声,至少有二十骑。
“大人,我先带你走……”
我去搀他的胳膊,却被他狠狠甩开。
“滚!”
通判突然爆发出力气,从怀里摸出半块令牌塞我掌心。
“吴逵不能死…… 横山不能断了根……”
令牌是青铜的,刻着个残缺的 “山” 字,边缘还沾着通判的血。
我想起三天前他在染布坊地窖说的话。
“这令牌,能调横山最后的残兵。”
马蹄声更近了,夹杂着党项人的呼喝。
通判猛地推我一把。
“去!照我说的做!不然老子做鬼也掐死你!”
他的眼神像极了甘州城破时,白重朝挥刀的样子。
我咬咬牙,把令牌揣进怀里,捡起地上的铁枪,枪杆上还留着吴逵的体温。
“大人……”
我想说什么,却被通判瞪了回去。
“滚!”
他摸出火折子,点燃了腰间的硫磺袋.
“我给你断后……”
我转身冲进雨幕时,听见身后传来爆炸声。
回头望去,通判的身影在火光中晃了晃,像面破旗。
二十骑西夏兵已经冲进谷口,为首的刘廿披着玄色斗篷,手里拎着通判的乌纱帽。
我没时间难过,抄起吴逵的铁枪,朝着与秘道相反的方向狂奔。
走到一片软泥地,我把枪插在地上,脱下自己的鞋,换上吴逵遗落的战靴。
那靴子底有个月牙形的磨损,是他当年在东塬守关时踩出来的。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出脚印,故意在马蹄印里混进些碎石,又把吴逵的马鞍扔在路边,鞍垫上还沾着他的血。
走到一处断崖,我解下腰带,系在崖边的枯藤上,做出坠崖的假象。
远处传来刘廿的怒骂。
“追!给老子往死里追!”
我猫腰躲进岩缝,看着西夏兵朝着我伪造的踪迹狂奔而去。
雨还在下,通判的血腥味被雨水冲淡,只有怀里的令牌还烫着,像块烧红的烙铁。
黑风谷的夜,从来没有这么长过。
我摸着脸上的雨水,分不清是泪还是血,只知道通判用命换的时间,我得给吴逵攥牢了。
就算把这黑风谷的石头全踩碎,也得让刘廿那狗贼,追错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