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见党项八部的金狼旗倒下,是在贺兰山的雪夜。
父亲把我塞进岩缝时,那面绣着九道狼爪痕的战旗正被辽军的马蹄碾碎,旗角的银铃滚到我脚边,还沾着三叔的血 —— 他昨天刚教我用狼骨箭射落岩羊。
岩缝外传来母亲的哭喊,接着是弓弦震颤的闷响,我透过石隙看见她胸前的狼首牌被劈成两半,碎玉片上的血珠在月光下凝成红梅。
党项八部的衰落始于李德明称帝那年。
野利、没藏、咩迷等部为争夺盐池控制权,在白池边展开血战。
我跟着父亲参加部族会议时,看见没藏讹庞把匕首插进桌子,刀刃上还沾着咩迷部首领的脑浆。
\"谁再挡着运盐商路,这就是下场!\" 他袖口的金线凤凰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那是汉人皇帝赐的官服。
真正的噩梦是从辽夏战争开始的。
野利部作为先锋,在河曲之战中折损了七成勇士。
我躲在尸堆里装死时,听见辽军将领嘲笑我们是 \"只会啃沙子的狼\",他们的马靴踩过我族叔的脸,把他嘴里的狼牙项链碾成齑粉。
后来我才知道,没藏部早已暗中与辽人勾结,他们送来的 \"援军\" 其实是断头刀。
八部之间的竞争残酷得像狼窝里的夺食。
有次部族议事,细封部的首领突然掏出野利部通敌的 \"证据\"。
那是我父亲写给没藏太后的密信,墨迹里掺着狼毒。
父亲当场咬断对方的手腕,却在混乱中被嵬名部的暗箭射中。
我抱着他往医帐跑时,看见他后背插着的箭杆刻着细封部的图腾,而嵬名部首领正用帕子擦拭弓弦上的血。
离开贺兰山的那天,母亲把狼首牌塞进我衣襟。
\"到陇东镇,那里有你父亲的旧部,家里有你哥哥,不要担心。\"
她的指尖划过我脸颊的刀疤,那是三天前为了抢一匹病马留下的。
途经宥州时,我们遭到熟羌部落的袭击。
那些穿着汉甲的羌人用床弩扫射,箭矢穿透羊皮帐篷的声响,和小时候听见的冰雹砸顶一模一样。
我用断刀劈开敌阵,看见为首的羌人头领戴着野利部的狼首冠 —— 那是我祖父的遗物,如今嵌着汉人官员赏的红宝石。
最凶险的是过旱海。
水囊早在三天前见底,部族里开始出现人吃人的传闻。
我半夜惊醒,看见邻帐的勇士正在啃食死去孩子的手臂,他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我的刀光,嘴里还嘟囔着 \"狼饿了就要吃人\"。
那天清晨,我们在沙地里埋了十七具尸体,有受害者的,也有同伴的。
抵达陇东镇时,队伍只剩下三人。
镇口的戍卒用长矛指着我们,甲胄上的宋字在阳光下刺目。
我把母亲的狼首牌放在掌心,牌面的血锈突然渗出液体,在掌纹里汇成狼眼的形状。这时有个穿锦袍的汉子走来,他靴底的铁钉在地上划拉了几下,擦出刺耳的野利部暗号。
他把我们藏在醉驼泉酒肆的地窖里。
酒坛堆里散着霉变的粟米,我捻起一粒放进嘴里,苦涩中带着狼毒的味道。
\"这是换给横山军的霉粮。\" 孙掌柜用匕首划开酒坛,暗红的液体里漂着碎瓷片,\"你们再晚来半日,落到新来的刘县令手里可就惨了。\"
昨夜我梦见贺兰山的雪。
父亲站在金狼旗下,手里拿着那支断箭 —— 那是我从辽军尸体上拔下来的,箭杆上刻着狼首图腾。
我在醉驼泉酒肆的地窖里醒来时,鼻尖萦绕着浓烈的酒香与霉味。
孙掌柜正用匕首撬开一坛烈酒,琥珀色的酒液里漂着一些琉璃珠子。
\"这些可是汴京来的好东西,\" 他将酒坛推过来,坛口的蜡封上还留着樊楼的印泥,\"西夏商队半夜来换货,要不要先喝上一坛。\"
地窖的砖缝里渗着血水,我用指尖蘸了尝,腥甜中带着狼毒特有的麻涩。
夜半更深时,地窖顶传来车轮碾地的声响。我贴着石壁听,听见党项商队的汉子用野利部的暗语交谈:\"三日后走旱路,粮车插狼牙旗。\"
赌坊在陇东镇西头,门楣上挂着的狼牙串是野利部的战利品。
小乞丐来换钱时,我正用骨牌敲着桌面。
\"小子,这把押大押小?\"
孙掌柜被调往横山前,向狼主举荐了我接任,同来的小石也做了商队头领。
骰子滚出的刹那,他突然扣住我的手腕。\"你用我带的骰子,你偷偷往骰子里钉钉子阿月姐早瞧见了。\"
我笑的很狂很开心,随后将骰子塞进我嘴里嘎嘣一声咬碎:\"老子手段再多还不至于和你这小东西用,把你的骰子拿出来!\"
现在我常坐在酒肆屋顶,看泾原转运使的粮车驶过。
那些插着狼牙旗的毡车在暮色中像移动的坟墓,车轮碾过的地方长出毒草,花色与我母亲头巾上的纹样相同。
镇上情报贩子阿月的铜铃响了三声,三长一短。
这声响撞在赌坊横梁上,惊得夜枭扑棱棱飞起,翅尖带落的灰尘里,我看见她袖中滑出的银针。
三年前在宥州,我亲眼见碎星阁密探用这玩意儿扎进没藏部押粮武士的咽喉。
剪除碎星阁暗桩的攻击或许还不足以让我继续升官,但是总有一天,老子要让野利部的孩童能昂首挺胸走在兴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