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云衣静静地站在岸边，半张青铜面具在鲛人灯苍白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
她没有看沉浸在悲痛中的陈忘川，也没有看神色复杂的林玲珑和龙九。
她的视线，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穿透了昏暗的光线，精准地落在了蜷缩在角落、抱着那盏奇异油灯的阿吉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审视或探究，而是一种……冰冷的、仿佛洞穿了一切伪装的实质性的压力。
“怎么样，” 葛云衣的声音透过青铜面具传来，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的摩擦感，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记忆，恢复了吗？”
她的问话很突兀，也很平静。但“记忆恢复”这个词，在此刻听来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她的目光扫过那片翻腾的弱水血海，扫过远方那棵悬挂着无数干尸、吞噬着记忆的万界树巨影，最后落回阿吉身上，意有所指地补充道：
“毕竟……这么多人。”
这句话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瞬间打破了沉重的死寂！
蜷缩着的阿吉，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她一直低垂的头颅，缓缓地抬了起来。
那双原本空洞、仿佛失去所有神采的眸子，此刻，如同褪去了尘封的灰翳，骤然亮起！
那光芒不再是孩童般的懵懂或恐惧后的麻木，而是一种深沉的、冰冷的、仿佛沉淀了无尽岁月的幽光！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沧桑、漠然以及一丝……高高在上的疏离感，取代了所有的稚嫩和柔弱。
她脸上那种怯生生的、惹人怜惜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带着嘲讽意味的弧度。
阿吉慢慢站起身，动作不再有丝毫的瑟缩和迟疑。
她将那盏散发着纯净苍白光芒的鲛人灯轻轻放在脚边的石头上，姿态从容而优雅，仿佛放下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她的目光迎向葛云衣冰冷的青铜面具，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岸边：
“恢复了。”
简单的三个字，如同三块寒冰砸在地上！
“阿吉……你……” 林玲珑惊愕地捂住了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仿佛瞬间变了一个人的小姑娘。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质，与之前判若云泥！
“什么？！” 陈忘川也从胖子的悲痛中猛地惊醒，震惊地看着阿吉。
龙九更是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眼睛瞪得溜圆，看看阿吉，又看看葛云衣，脑子完全宕机——记忆恢复？什么记忆？恢复成什么样了？这小姑娘怎么突然像变了个人？！
就在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震得心神失守、还未完全消化这信息量爆炸的瞬间——
葛云衣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言语！她的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鬼魅，在原地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那只仅存的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出，五指成爪，指尖仿佛撕裂空气，带着刺骨的阴寒劲风，直取阿吉的咽喉！
动作狠辣、精准、决绝！没有丝毫试探，一出手便是致命的杀招！
阿吉的反应同样快得惊人！
面对葛云衣这足以洞穿金石的一爪，她非但没有躲避，反而左脚向前半步，身体微侧，右手并指如刀，
以一种极其刁钻、古老而玄奥的角度，精准无比地切向葛云衣手腕的脉门！指尖隐有幽光流转，速度竟丝毫不慢！
“砰！”
一声沉闷的气劲交击声炸响！两人之间无形的空气仿佛都被震得扭曲了一下！劲风四溢，吹得林玲珑和陈忘川衣袂翻飞！
“住手！”
“云衣！阿吉！”
陈忘川和龙九几乎同时惊骇地大叫出声，下意识地就想冲上前阻止这突如其来的厮杀！
“别过去！” 林玲珑猛地张开双臂，死死拦住两人，她的声音带着极致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死死盯着场中兔起鹘落的两人，
“她会功夫！阿吉……她……她比我们想象的……厉害太多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林玲珑的话，场中的战斗瞬间升级！
葛云衣一击不中，身形如陀螺般旋转，仅凭右臂支撑，左腿如同钢鞭般带着凌厉的破空声横扫而出，直击阿吉下盘！腿风呼啸，力量刚猛无比！
阿吉身形灵动得如同没有骨头，脚尖轻点地面，身体竟以一种违背物理常识的姿态向后飘飞数尺，险险避过这足以扫断石柱的一腿。
同时，她双手在胸前快速结印，指尖幽光闪烁，口中急速念诵出几个极其拗口、带着古老韵律的音节！
嗡！
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精神冲击波，如同水纹般以阿吉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目标直指葛云衣！
“哼！” 葛云衣发出一声冰冷的闷哼，覆盖着半张青铜面具的脸庞似乎毫无波动，但前冲的身形却猛地一滞！
那青铜面具之上，竟隐隐泛起一层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青黑色毫光，瞬间将那无形的精神冲击抵消了大半！
“精神攻击？！” 龙九失声惊呼，脸色煞白，
“她……她到底是什么人？！”
陈忘川更是看得心胆俱裂！阿吉展现出的力量和诡异手段，完全颠覆了他对这个看似娇弱通灵少女的所有认知！
葛云衣仅仅停滞了不到半秒！面具的毫光一闪即逝。
她眼中（透过面具的黑暗孔洞似乎有寒光闪过）厉色更盛！
借着阿吉施法后那极其短暂的回气间隙，她右足狠狠一踏地面，湿滑的岩石竟被踏出细密裂痕！
整个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再次爆射而出！这一次，她放弃了复杂的招式，将所有的力量、速度、杀意都凝聚在了右拳之上！
拳锋之上，甚至隐隐有撕裂空间的细微“嗤嗤”声响起！
这是纯粹力量与速度的碾压！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惨烈气势！
阿吉刚刚完成咒文，气息尚未完全平复，面对葛云衣这凝聚了毕生战斗经验和决绝意志的舍身一击，她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凝重！
仓促间，她双臂交叉护于胸前，双臂之上幽光流转，试图硬撼！
“嘭——咔嚓！”
一声更加沉闷、如同重锤擂鼓般的巨响！
阿吉交叉格挡的双臂与葛云衣的拳头狠狠撞在一起！
肉眼可见的气浪猛地炸开！阿吉双臂上的幽光瞬间黯淡、破碎！
她整个人如同被高速行驶的列车正面撞中，口中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娇小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
“噗通！”
阿吉重重地摔在数丈开外的湿滑地面上，又翻滚了几圈才停下。
她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却猛地弓起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一缕刺目的鲜血从她苍白的嘴角缓缓溢出，滴落在冰冷的石面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她抬起头，沾着泥土和血迹的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平静和漠然。那双幽深的眸子里，充满了剧烈的痛楚，以及……
一种如同受伤野兽般、冰冷彻骨、带着刻骨怨毒和不甘的恨意，死死地盯住了不远处收拳而立、气息微喘的葛云衣。
葛云衣静静地站在原地，覆盖着半张青铜面具的脸庞看不出表情。
她微微喘息着，右拳缓缓松开，垂落身侧。那只独臂，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孤寂而强大。空荡荡的左袖，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岸边，只剩下阿吉压抑的咳嗽声和粗重的喘息，以及陈忘川、林玲珑、龙九三人惊骇欲绝、如同被石化般的死寂。
鲛人灯苍白的火苗在石头上安静地燃烧着，映照着这突如其来的、惨烈而诡异的结局。
阿吉蜷缩在湿冷的岩石上，弓着身子，嘴角蜿蜒的血痕在鲛人灯苍白的光线下刺目惊心。
她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抽动都牵扯着伤处，那张褪去了伪装稚嫩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
但那双抬起的眼眸里，却燃烧着冰封千年的怨毒与不甘，死死钉在葛云衣身上。
陈忘川从巨大的震惊中强行挣脱出来，他跨前一步，挡在葛云衣和阿吉之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灼地盯着地上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声音嘶哑而沉重：
“阿吉……你到底是什么人？！”
阿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带着浓浓自嘲意味的苦笑，那声音干涩沙哑，与她之前娇柔的声线判若两人。
鲜血再次从她嘴角溢出，她抬手抹去，动作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冰冷的漠然。
葛云衣的声音，如同冰锥般刺破了凝滞的空气，透过那半张冰冷的青铜面具，带着不容置疑的断定：
“纵目人。”
“什么？！”
“纵目人？！”
陈忘川和龙九几乎同时失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惊骇！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岸边！
林玲珑则一脸茫然，看看陈忘川，又看看龙九，急切地问道：
“纵目人？什么意思？什么纵目人？”
陈忘川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死死锁住阿吉那双幽深、此刻正闪烁着非人光泽的眸子，声音带着一种追索古老禁忌的凝重：
“传说……纵目人是西王母座下最神秘、最诡异的力量！他们……他们负责在人间行走，收割亡魂，沟通幽冥！是行走在生死界限上的使者！”
龙九立刻接口，墨家传人对这类古老秘闻的了解远超常人，他的声音急促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墨家秘典《渊海异闻录》残卷有载！纵目人非天生异相，而是……天生通灵！他们拥有远超常人的精神力量！
最可怕的就是他们的‘迷魂大法’——那并非简单的幻术，而是能直接侵入心神、扭曲认知、甚至强行抹除或植入记忆的恐怖精神攻击！防不胜防！所以被称为‘纵目’，意为能‘纵览人心之目’！”
“胖子当年淘到的那卷《汉宫秘牍》残片……还有龙九你墨家《渊海异闻录》里那些零星的记载……指向了同一件事——东方朔，那个被汉武帝视为谪仙的奇人，当年极可能就是利用了‘纵目人’的力量，制造了那场震动天下的‘西王母降临’！”
陈忘川顿了顿，眼中闪烁着洞悉秘辛的光芒：
“史书说他滑稽多智，仙传称他乃‘太白星精’。但剥开这些光环，他本质上是个深谙人心、精通方术幻法的绝顶高手！”
“想想他如何用‘侏儒恐吓’之局引起武帝注意？如何一次次用‘欲言又止’吊足帝王胃口？这绝非简单的机智，而是对人心弱点的精准拿捏，是精神操控的雏形！”
“道家典籍《洞冥记》更明言他能‘召鬼神、通异兽’！这‘召鬼神’的手段，与纵目人沟通幽冥、影响心神的‘迷魂大法’何其相似？他很可能就是那个时代，最接近甚至掌握纵目人力量的存在！”
陈忘川的目光锐利地刺向阿吉，阿吉嘴角的冷笑更深了。
“龙九刚才说了，墨家秘典记载，纵目人天生通灵，擅‘迷魂大法’，能惑人心智，甚至植入、篡改记忆！这能力，放在两千年前，就是制造‘神迹’的最佳工具！”
“东方朔要导演一场‘西王母降临’的大戏，靠什么？”
“史书说西王母乘‘紫云车’，设‘九微灯’，有‘三青鸟使者’——这些，有顶尖的工匠和资源就能实现。”
“最难的是让武帝和满朝文武‘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这靠普通幻术师的吞刀吐火远远不够！
需要的是能直接影响心神、制造集体幻觉的恐怖能力——这就是纵目人的‘迷魂大法’！”
“东方朔很可能就是那个核心的‘导演’兼‘精神操控者’！他利用纵目人的力量（可能是他秘密掌控的，或是合作），在特定的环境（声、光、烟雾）、特定的时机，
对汉武帝乃至在场所有人施加了深度精神暗示！让武帝‘看见’了西王母赠桃，‘听见’了西王母的‘神谕’”
陈忘川的声音带着一丝冷嘲。
“汉武帝晚年求仙疯魔，多少方士因‘无效’掉了脑袋？东方朔再聪明，也怕屠刀落下。”
“所以他制造这场惊天骗局，让武帝‘亲眼’见到梦寐以求的西王母，是最高级的投名状！
满足了帝王的长生幻想，他自己也成了‘被神仙点名’的特殊存在，安全系数暴增！你看他后来偷喝武帝的‘不死酒’，武帝都没真把他怎么样！”
“让西王母亲口说他是‘偷桃的谪仙’，这简直是神来之笔！把自己从‘方士’直接抬升到‘有仙籍背景’的高度，在武帝心中地位牢不可破。这手借神谕自抬身价，玩得炉火纯青！”
他猛地看向葛云衣和阿吉，语气变得无比沉重，将历史与现实的血色线索拧在一起：
“所以，当年那场‘神迹’，不是什么仙缘，而是一场精心策划、利用了纵目人恐怖精神力量的政治幻术！是东方朔在帝王长生梦的绞索下，用幻影编织的保命符！”
“这就是历史上记载纵目人可怕的地方，而今天……” 陈忘川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在阿吉身上，
“如果阿吉真的拥有那种惑乱人心、操控记忆的恐怖力量！
那当年东方朔能用这力量在未央宫制造一场幻梦，今天的她同样可以……
我们会不会成为下一个被‘迷魂’的汉武帝？我们的记忆、我们的存在，会不会成为那棵树……或者她背后那个‘传承者’的养料？！”
林玲珑倒抽一口凉气，看向阿吉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悚：
“所以你们……你们说……阿吉……她是……是两千年前西王母时代的……纵目人？！
活到现在？！” 这个推断太过匪夷所思，让她浑身汗毛倒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