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鲛人灯苍白的光线,终于完整地勾勒出她的面容。
覆盖右半张脸的,是半具青铜材质的面具、线条冷硬的,面具在幽光下反射出无机质的冰冷光。
露出的左半张脸,线条清晰而冷峻,薄唇紧抿,下颌绷紧,皮肤是那种久不见天日的、带着病态的苍白。
没有表情,只有一片仿佛冻结了万载寒冰的漠然。
她的目光落在了林玲珑脸上,停留了大约三秒。
那三秒,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岸边弱水轻轻拍打的细微声响和众人粗重的呼吸。
然后,一个冰冷、没有丝毫起伏、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嗓音,从她紧抿的唇间吐出:
“是我。”
简单的两个字,如同两块寒冰砸在地上,也砸在了林玲珑的心头!
虽然声音因为某种原因变得异常沙哑冰冷,但那语调深处一丝难以磨灭的熟悉感,瞬间击垮了林玲珑最后一丝怀疑!
“云衣!真的是你!”林玲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激动和难以置信的狂喜,她下意识地向前冲了一步,
“你没死?!当年……当年在……”
“是的。”葛云衣冰冷地接过了林玲珑的话头,那三个字从她口中吐出,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我活着。”
她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停留哪怕一秒。
她的视线从激动得浑身颤抖的林玲珑身上移开,扫过一脸懵逼、完全搞不清状况的龙九,最后落在了蜷缩在角落、抱着鲛人灯、眼神空洞却又死死望着她的阿吉身上。
她的目光在阿吉脸上停留了一瞬,半张青铜面具似乎微微闪了一下,但没有任何言语交流。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昏迷的陈忘川身上。
她迈开脚步,朝着陈忘川走去。她的步伐依旧轻盈稳定,走过湿滑的岸边,如履平地。
她来到陈忘川身边,无视了林玲珑激动复杂的目光和龙九惊疑不定的打量,直接蹲下身。
她伸出右手——那只刚刚在噬忆虺群中杀进杀出、沾满黑液的手。
此刻,这只手却异常稳定,动作也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熟稔?
她先用指背迅速探了探陈忘川颈侧的脉搏,动作快如闪电。
随即,她的右手并未收回,而是极其自然地、仿佛做过千百次一般,用手腕断臂处的残肢,轻轻抵在了陈忘川的额头上。
那截被黑色紧身衣包裹的、平整的残肢断面,稳稳地贴在陈忘川的皮肤上。
林玲珑的目光瞬间黏在了那空荡荡的左袖和抵在陈忘川额头的残肢上,瞳孔猛地收缩,嘴唇哆嗦着,
当年他们三人大闹拍卖会英姿飒爽的一幕幕如同失控的胶片在她脑海中疯狂闪回!
那个横扫拍卖会、将自己保镖打的发出凄厉嘶吼的……她不敢再想下去!
葛云衣仿佛毫无所觉,她的脸低垂着,似乎在通过某种方式感知陈忘川的状态。
几秒钟后,她收回了残肢,声音依旧冰冷:
“心神受创,怒急攻心,暂时晕厥。没有大碍,很快会醒。”
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复杂意味,
“……和他太爷爷当年一样倔。”
“什么?葛云衣认识陈忘川的太爷爷,可是这年龄差距太大了!”林玲珑有些出神的看着葛云衣。
龙九站在一旁,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神仙打架现场的凡人,脑子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他看看激动得快哭出来的林玲珑,看看冰冷如机器的葛云衣,又看看昏迷的陈忘川,最后目光落在抱着灯、眼神空洞却一直盯着葛云衣的阿吉身上。
“等……等等!”龙九终于忍不住了,他掰着手指头,一脸世界观崩塌的茫然,
“大闹拍卖会?名噪燕京的是你吗?……然后就销声匿迹了吗?你们……你们认识?
陈兄也认识?还有……这位……葛前辈……您这……”他想说
“您这年纪看起来也不像经历过大事件的人啊”,
但看着葛云衣那身恐怖的煞气和冰冷的气质,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只能茫然地重复,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没人回答他。
林玲珑沉浸在巨大的震惊和复杂情绪中,看着葛云衣,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葛云衣则站起身,再次转向那片浓雾笼罩的血海和远方的万界树巨影,只留下一个沉默而孤寂的背影。
只有阿吉,抱着那盏苍白的鲛人灯,空洞的眸子里映着葛云衣的背影,一滴晶莹的河水,无声地滑过她秀发,滴落在怀中摇曳的火苗上,发出轻微的“滋”的一声轻响。
冰冷的触感从身下坚硬湿滑的地面传来,混杂着青苔和某种铁锈般的腥气,冲淡了鼻腔里残留的弱水血海的甜腻腐臭。
此时陈忘川的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黑暗的深渊,头痛欲裂,胸口仿佛压着巨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尚未平息的狂怒与悲痛。
爷爷被万界树吞噬记忆的景象如同梦魇般在眼前闪回。
“啊,爷爷!”
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上方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仿佛凝固的黑暗穹顶。
不是天空,更像是巨大洞穴的顶部。他挣扎着想坐起,浑身肌肉酸痛僵硬。
“忘川!你醒了!”林玲珑带着哭腔的惊喜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双手立刻扶住了他的肩膀。
陈忘川有些茫然地转头,视线扫过林玲珑布满泪痕和担忧的脸,扫过旁边一脸复杂、欲言又止的龙九,扫过蜷缩在角落、抱着鲛人灯、眼神依旧空洞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情绪的瘦小身影阿吉。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几步之外,那个静静面朝弱水血海方向站立的黑影身上。
高挑、孤寂、一身紧束的漆黑装束勾勒出凌厉的线条。她的背影,在鲛人灯苍白的光线下,如同融入黑暗的剪影。
然后,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苏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鲛人灯的光线,终于清晰地照亮了她的侧脸。
陈忘川的心脏,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她的左半张脸,线条冷硬而苍白,薄唇紧抿。但覆盖在右半边脸上的面具,那是……
那面具的材质、纹路、那种历经岁月侵蚀却依旧散发着诡秘气息的质感……陈忘川刻骨铭心!
那是……青铜城的那张面具!
当年在那座沉没于深海的青铜古城,在最后的绝境中,为了救他,葛云衣毅然戴上了那张蕴含着巨大诅咒和不祥力量的完整青铜面具!
面具戴上瞬间爆发出的恐怖力量撕裂了青铜城最后的屏障,但也几乎吞噬了她!
他逃出生天时,葛云衣和那张面具,都消失在了崩塌的古城深处,自己以为她……
“云……云衣?!”陈忘川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猛地撑起身体,目光死死锁在那半张冰冷诡异的青铜面具上,
“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戴着半张青铜面具的葛云衣,微微点了点头。面具覆盖下的眼睛部位一片深沉的黑暗,看不出情绪。
她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比之前更加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却有着不容置疑的确认:
“是我。”
“那些字……”
陈忘川的呼吸变得急促,他想起了在进入这片绝地之前,在某些隐秘的通道石壁上发现的、用特殊手法刻下的警告文字,笔迹潦草却带着一股熟悉的决绝,
“‘前路无归,速退’……‘勿近弱水’……‘噬忆’……那些警告……真的是你留下的?!”
“是。”
葛云衣的回答依旧简短冰冷,她的视线(仿佛能穿透面具)落在陈忘川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可你不听劝。非要进来。”
“真的是你!!”巨大的狂喜如同火山般从陈忘川心底喷发,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痛苦、疲惫和惊惧!
多年来的愧疚、寻找、绝望,在这一刻化作了汹涌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去,张开双臂,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抱住了眼前这个失而复得的人!
“云衣!!”他的声音哽咽着,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无尽的酸楚。
然而,就在他紧紧拥抱的刹那,一种异样的触感瞬间传递到他的手臂和胸膛——怀中人的身体异常纤细,而且……左侧肩膀以下,是空的!
那空荡荡的衣袖,紧贴着他的身体,冰冷而坚硬地提醒着他一个残酷的事实!
陈忘川的身体猛地僵住!狂喜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冰冷和巨大的惊恐!
他下意识地松开怀抱,踉跄后退一步,目光惊骇欲绝地落在葛云衣空荡荡的左袖上!
“你的……你的手?!”陈忘川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和震惊,他指着那空荡荡的左肩,
“你的手呢?!怎么会……?!”
葛云衣静静地站在那里,半张青铜面具在幽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她似乎早已预料到陈忘川的反应,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一只手,换了一条命。不值吗?”
不值吗?
这三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陈忘川的心上!也砸在旁边林玲珑和龙九的心头!
林玲珑猛地捂住了嘴,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她能想象当年青铜城崩塌时那毁天灭地的景象,想起了葛云衣戴上完整青铜面具时爆发出的、撕裂空间的恐怖力量……一只手……换了一条命?那该是何等惨烈的抉择和牺牲?!
龙九更是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滚圆!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了这位前辈那神乎其技的身法为何总带着一种残缺的韵律!
明白了她为何只用右手!一只手换一条命?在那种绝境下……这代价……他看向葛云衣的目光,除了敬畏,更添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悲悯。
其实……当陈忘川第一次踏入这片绝地的外围,在那片冰冷死寂的海底遗迹中,发现那把插在古老石缝中的、造型奇特的弯刀时,他心中就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那把弯刀,刀身弧度流畅,带着异域风情,刀柄缠绕着特殊的皮革……那是葛云衣从不离身的贴身之物!是她的信物,也是她最趁手的武器之一!
贴身之物,怎会单独遗落?若非遭遇了无法想象的变故,她怎会舍弃此刀?
只是那时,巨大的悲痛和寻找爷爷的执念蒙蔽了他的理智,他不愿、也不敢去深想那个最坏的可能。
他宁愿相信,刀只是意外失落,云衣一定还活着,在某处等着他们……
如今,残酷的真相摆在眼前。那预感成真,却比想象中更加惨烈。
陈忘川的嘴唇哆嗦着,巨大的悲痛和愧疚几乎将他淹没。
他看着葛云衣那半张青铜面具下露出的、毫无血色的下颌,看着那空荡荡的左袖,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你……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让你……失去一臂?”
他顿了顿,一个更加沉重、几乎不敢问出口的名字,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
“那……胖子呢?胖子……他怎么样了?”
提到胖子,岸边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葛云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覆盖着半张青铜面具的脸庞,似乎更加冰冷了几分。
她沉默了几秒,那冰冷的、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
“胖子……”她的声音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但瞬间又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他把活的希望,给了我。”
她微微侧过身,目光(透过面具)似乎投向了那片翻腾的弱水血海,又像是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座崩塌的青铜城深处。
“青铜城彻底坍塌之际……最后的出口被万吨巨石和扭曲的青铜封死……我们被压在最底层……”
她的声音很平缓,却描绘出令人窒息的绝望,
“是胖子……他用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引导那怪物……打开开了一道缝隙……”
林玲珑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她想起了那个总是大大咧咧、关键时刻却无比可靠的胖子。
“他把我……推了出去……”葛云衣的声音低沉下去,
“自己……留在了……那片废墟里……他笑着……一直对我笑着。”
最后一句,她说得异常肯定,仿佛要说服自己,也说服听者。
“胖子他……”林玲珑泣不成声,捂着嘴的手背青筋暴起。
“嘶……”龙九再次倒吸一口凉气,看向葛云衣的目光充满了复杂。
把活的希望留给同伴……这位未曾谋面的“胖子”,其壮烈丝毫不逊于眼前这位断臂的前辈!
陈忘川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咙,被他强行咽了下去。
胖子的笑脸,胖子插科打诨的声音,胖子最后在青铜城崩塌前那声粗犷的“快走!”……
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最终定格在葛云衣描述的那血肉横飞、推开她的瞬间。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瞬间将他吞没,身体晃了晃,几乎栽倒。
阿吉站在在角落,抱着那盏鲛人灯。苍白的火苗在她空洞的眸子里跳跃,她安静地听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那空洞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涟漪,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
她小小的身体微微的动了一下,仿佛感受到了那话语中传递出的、沉重的绝望和牺牲。
葛云衣说完,便不再言语,而是转回身,看着不远处的阿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