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血脉之线
回收箱的铁皮突然剧烈震动,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外面狠狠捶打。周彤被震得撞在箱壁上,鼻尖蹭到一片黏腻的布料——那布料泛着熟悉的碎花补丁,是母亲衬衫的碎片,此刻正像活物般贴在她的锁骨上,用边缘的线头轻轻刺着她的皮肤。
“以血为线……”母亲的声音更近了,仿佛就贴在箱口,“瓦窑村的守棺人,世世代代都要住在‘衣冢’里。”
衣冢?周彤猛地想起照片背面的字。她挣扎着想推开那些缠绕上来的布料,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凉的金属——是那颗从领口掉落的珍珠纽扣,此刻正卡在两块铁皮的缝隙里,背面的“瓦”字被她的血浸透,竟隐隐透出红光。
箱内的黑暗中突然亮起无数光点。
那些光点是纽扣。塑料的、金属的、骨质的……密密麻麻地从布料深处浮出来,在半空中组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轮廓的脖颈处空着一块,像是在等待最后一颗纽扣嵌入。
“外婆的铜扣,母亲的珍珠扣,你的……”母亲的声音突然带着笑意,“该用你的锁骨做最后一颗了。”
锁骨处的布料突然收紧,线头像细针似的扎进皮肤。周彤疼得浑身发抖,却在这时看清了那些布料的纹路——它们不是随意堆叠的,而是被缝成了一个巨大的、蜷缩的人形,针脚是用青灰色的发丝连起来的,每一针都穿过布料,扎进回收箱的铁皮里。
这整个回收箱,就是一口用衣服缝成的棺材。
“山洪淹了瓦窑村那天,全村人都穿着寿衣钻进了衣柜。”母亲的声音混着布料摩擦的声响,“可衣柜装不下那么多魂魄,只能借旧衣回收箱续着命……守棺人要做的,就是把散落在外的魂魄缝回寿衣里。”
周彤的手腕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是那些从掌心伤口钻出来的血线,此刻正变得粗壮,像红色的血管般连接着她和周围的布料。她看见自己的血顺着血线流进布料的针脚里,那些原本焦黑的碎布竟慢慢舒展,露出下面完整的衣料——有收废品的工装裤,捡垃圾老太太的蓝布衫,修鞋匠的皮围裙……还有一件过于宽大的、属于孩童的小褂子。
这些都是之前被“选中”的人。
箱外传来清洁工推车离开的声音,车轮碾过石子的“咔嚓”声里,混着布料拖拽的响动。周彤突然意识到,清洁工每天清空回收箱,根本不是运走旧衣服——他们是在把“衣冢”里缝好的部分转移到下一个“衣冢”。
而那些没被选中的旧衣服,早就成了衣冢的一部分。
珍珠纽扣突然从缝隙里滚了进来,落在她摊开的掌心。纽扣背面的红光越来越亮,“瓦”字的笔画开始扭曲,最后变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守”字。
与此同时,锁骨处的刺痛突然消失。周彤低头,看见那些扎进皮肤的线头正顺着血管往心脏里钻,而心脏的位置,正传来一阵奇异的温热——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那里扎根。
箱口突然被拉开一道缝。
晨光挤进来,照亮了外面的景象:小区后门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堆起了十几个墨绿色的回收箱,每个箱口都敞开着,里面涌出的布料在地上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正缓缓向周围的居民楼蔓延。而网的边缘,站着几个穿着清洁工制服的人,他们的领口处,都别着一枚样式不同的纽扣。
其中一个清洁工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是住在隔壁单元的大学生,昨天还笑着帮她搬过快递。此刻他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两颗黑色的纽扣,嘴角咧开一个僵硬的弧度,正用青灰色的发丝往回收箱里塞着什么东西。
是一件米白色的针织衫,领口处别着一枚新缝的珍珠纽扣。
那是周彤今天穿的衣服。
“该换你守着了。”母亲的声音在箱内回荡,带着一种解脱般的轻颤,“血线一旦连上,就再也摘不掉了。”
周彤的指尖突然不受控制地动起来。那些血线牵引着她的手,抓起那颗珍珠纽扣,往锁骨处按去。纽扣触到皮肤的瞬间,竟像磁铁般吸了上去,血线自动缠绕上来,在纽扣周围缝出一个工整的十字结。
箱外的布料突然剧烈抖动,那些蔓延的网开始收缩,将周围的回收箱都拉向中央。周彤听见铁皮被挤压的呻吟声,知道这口“衣冢”即将封闭——就像瓦窑村被山洪淹没时,那些紧闭的衣柜门。
她最后望向箱口的缝隙。晨光里,隔壁单元的大学生正推着满车的旧衣服走来,车斗里露出半截蓝布褂子,领口处的扣眼空着,仿佛在等待新的纽扣嵌入。
而她的血线,已经顺着回收箱的铁皮缝隙,悄悄爬了出去,缠上了那截蓝布褂子的袖口。
铁皮彻底封闭的瞬间,周彤的意识突然变得清晰。她知道自己再也出不去了,就像外婆,像母亲,像瓦窑村所有守棺人一样,要在这片由衣服和纽扣组成的黑暗里,用血脉做线,继续缝补那些散落在人间的、饥饿的魂魄。
箱内的黑暗中,无数只手从布料里伸出来,每只手里都拿着一根穿好血线的针。周彤抬起自己的手,掌心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个十字形的疤痕,像枚永远无法取下的纽扣。
她接过其中一根针,针尖刺破指尖的瞬间,一滴血珠落在面前的布料上,晕开一道暗红的线。
线的尽头,正等着下一件旧衣服被塞进来。
而城市的另一端,某个小区的旧衣回收箱前,一个小女孩正踮着脚,把一件带着卡通纽扣的旧毛衣塞进去。箱口的铁皮突然轻轻震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她的动作。
小女孩转身跑开时,没发现自己的辫子上,缠上了一根青灰色的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