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的儿子长大后,没接杂货店的生意,反而考了医学院,成了镇上医院的医生。他总说,是小时候那股甘草糖的甜味,让他觉得“救死扶伤”是件温暖的事。
每年放假回家,他都会去后院看看那丛薄荷。石碾子还在,只是被岁月磨得更光滑了,碾盘上的纹路里,总像藏着点亮晶晶的东西,雨天是湿润的糖霜似的,晴天就变成细碎的光斑。
有年夏天,医院接收了个重症病人,高烧不退,嘴里一直喊着“苦”,试了多种药方都没用。年轻医生急得睡不着,半夜回到杂货店,坐在石碾子旁发呆。
月光落在薄荷丛上,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咕噜”一声轻响——是石碾子自己转了半圈,碾盘上凭空多出几片甘草叶,还有颗融化了一半的红糖块,黏糊糊的,像当年李老板说的“熬坏的汤药”。
他猛地想起医书里那句“甘缓和中”,眼睛一亮,连夜赶回医院,在药方里加了味炙甘草。第二天一早,病人的烧果然退了,醒来后说:“夜里梦见有人给我喂糖,甜丝丝的,就不苦了。”
年轻医生回到家,在薄荷丛旁立了块小木牌,上面写着“顾先生之味”。他知道,这是顾医生在以另一种方式,继续着未竟的医道。
后来,杂货店改成了中医诊所,年轻医生在这里坐诊,专治那些觉得“药苦”的病人。他总在药方里加些甘草、饴糖,笑着说:“良药不一定苦口,得让身子先尝到甜,才肯好好治病。”
诊所的墙角,摆着那枚刻着“医”字的铜戒指,被擦得锃亮。有病人说,阴天时能看见戒指上凝着层水汽,像眼泪,又像露水;晴天时,戒指会反射出一道光,刚好落在石碾子上,像有人在碾药。
张妈的孙子成了摄影师,特意来给诊所拍了组照片。照片洗出来后,所有人都愣住了——薄荷丛的影子在墙上投出个模糊的人形,穿青布褂子,左手揣在袖里,正低头看着石碾子,嘴角像是带着笑。
照片被挂在诊所的墙上,旁边配着行字:“苦为药引,甜是良方。”
如今,那丛薄荷依旧长得旺盛,每年夏天都开着淡紫色的小花。风吹过的时候,甜香混着药香飘满整条巷子,像是在说:
那些没说出口的遗憾,没完成的心愿,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在时光里慢慢圆满。
顾医生的故事,像薄荷的香气一样,在巷子里弥漫了一代又一代。
年轻医生也渐渐有了白发,成了诊所里的“老大夫”。他收了个徒弟,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机灵得很,就是怕苦,每次抓药都要偷偷往嘴里塞颗糖。
“师父,顾医生当年真的那么苦吗?”姑娘一边碾药,一边好奇地问。石碾子“咕噜咕噜”转着,声音和老人们描述的一模一样。
老大夫笑了笑,指着墙上的照片:“苦过,才知道甜有多金贵。你看这薄荷,根扎在当年的药渣堆里,不也长出了甜味?”
姑娘似懂非懂,直到有天夜里,她独自在诊所整理药材,忽然听见药柜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探头一看,只见那枚铜戒指从挂钩上掉了下来,滚到薄荷丛边,戒指上的“医”字正发着淡淡的光。
更奇的是,石碾子上凭空多了几枚甘草片,正被无形的手推着,碾成细细的粉末,粉末飘到旁边的糖罐里,融成了琥珀色的糖浆。
“顾先生?”姑娘大着胆子喊了一声。
光影晃动间,她仿佛看见个穿青布褂子的老人站在碾子旁,左手虽然缺了截指头,碾药的动作却格外轻柔。老人转过头,对着她笑了笑,嘴角的纹路里像是盛着月光。
第二天,姑娘在药柜最底层发现了本新的处方集,第一页写着“治苦方”,下面记着:“甘草三钱,薄荷一钱,加冰糖少许,水煎服,温饮。”字迹和医书上顾医生的笔迹如出一辙。
老大夫说,这是顾医生在收徒弟呢。
后来,姑娘成了诊所的新主人。她在门口种了更多的薄荷,还在石碾子旁摆了个小小的铜炉,逢年过节就煮些甘草甜汤,免费分给街坊四邻。
汤的甜味飘得很远,引来了不少过路的人。有人喝着汤,说起自家的难处,姑娘就耐心听着,再开些温和的药方,总不忘加一句:“日子再苦,也得留点甜在嘴里。”
有年清明,姑娘带着孩子去给薄荷浇水,孩子突然指着石碾子说:“妈妈,那个老爷爷在教我写字呢,他写的字甜甜的。”
姑娘低头一看,孩子手里拿着根甘草棒,在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甘”字,而石碾子的碾盘上,不知何时积了层薄薄的糖霜,在阳光下闪着光,像谁撒下的一把星星。
风吹过,薄荷丛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轻声说:
“苦尽了,就该回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