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中段的中药铺,后门总堆着半人高的药渣。
药渣是按时辰倒的,每天辰时和申时各一次,堆得方方正正,像座小小的土坟。街坊们都知道,这是老中医的规矩——说药渣里带着病人的晦气,得让千人踩、万人踏才能化解。
老中医姓顾,左手无名指缺了一截,据说是年轻时给“花柳病”患者扎针,被对方咬掉的。他的药碾子总在深夜响,“咕噜咕噜”的,混着药草味飘出来,有时还夹杂着几声低低的咳嗽,像是从药罐里钻出来的。
那年瘟疫过后,药铺的后门突然不再倒药渣了。
住在对门的张妈觉得奇怪,这天半夜隔着墙缝往里看,只见后院的药渣堆没了,原地挖了个大坑,顾医生正蹲在坑里埋东西,月光照在他背上,坑底隐约露出片青布衣角,还沾着点暗红的药汁。
更吓人的是,药碾子还在转,只是碾盘上没放药材,只有几根带血的指甲,被碾得粉碎,混着当归和黄连的碎屑,散发出股又苦又腥的味道。
第二天,药铺的门板没卸,门缝里却飘出浓浓的艾草香。张妈往院里扔了块石头,听见“咚”的一声闷响,像是砸在了软东西上。
后来药铺关了门,新搬来的人家填平了后院的坑,却总在夜里闻到药味。有天暴雨冲垮了墙角,露出底下埋着的东西——是个半朽的药箱,里面没有药材,只有堆灰白色的骨渣,渣子里混着枚铜戒指,戒面刻着个“医”字,边缘还挂着点没碾烂的指甲。
如今那地方改成了杂货店,只是每逢阴雨天,货架底层的红糖和枸杞,总会莫名其妙地混在一起,黏糊糊的,像熬坏了的汤药。有人说,是顾医生还在碾药呢,这次碾的,是自己的骨头。
杂货店老板是个外地来的年轻人,姓李,听说了药铺的旧事,只当是街坊们编来吓唬人的。他把那枚挖出来的铜戒指擦干净,挂在收银台后面当装饰,说能镇邪。
可自打戒指挂上,怪事就没断过。
先是秤不准了,明明称的是半斤红糖,倒出来却只有四两,剩下的一两像是凭空消失了,秤盘里总留着点药渣似的粉末。接着是夜里盘点,货架上的枸杞总会少几包,第二天一早,却在后门的墙角发现,被泡在一滩发黑的水里,像熬过的药渣。
李老板起初没在意,直到有天深夜,他听见仓库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在碾磨。他抄起扫帚走过去,推开门的瞬间,声音停了——仓库角落里,那台用来压干货的石碾子,正自己慢悠悠地转着,碾盘上沾着些暗红色的痕迹,凑近闻,是当归混着血腥的味道。
石碾子旁,散落着几包枸杞,包装袋都被撕开了,枸杞撒在地上,拼出个歪歪扭扭的“苦”字。
李老板吓得后退几步,撞翻了旁边的醋坛子。酸味儿漫开来的瞬间,他看见收银台方向闪过个影子,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左手缺了根指头,正对着那枚铜戒指发呆。
“顾医生?”李老板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影子猛地回头,脸却模糊不清,只有嘴角咧开个诡异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接着,影子化作一阵青烟,钻进了戒指里,石碾子“咔哒”一声停了,仓库里只剩下醋的酸和药的苦。
第二天,李老板把铜戒指取下来,想扔到河里,可刚走到桥头,戒指就变得滚烫,烫得他不得不松手。戒指掉进水里,却没沉下去,反而浮在水面,顺着水流漂回了杂货店后门,稳稳地落在那滩发黑的水渍里。
街坊们说,这是顾医生的执念没了,他还在惦记着没治好的病人。张妈想起瘟疫那年,顾医生曾给个浑身溃烂的乞丐治病,守了三天三夜,最后那乞丐还是没挺过来,临死前死死攥着顾医生的手,咬掉了他半根指头。
“他是在罚自己呢。”张妈叹着气,找来些艾草,在杂货店门口烧了,“罚自己没能把人救回来。”
艾草烧完的那天夜里,石碾子没再响。李老板在仓库里发现了个小小的布包,包着半副生锈的银针,针尾刻着“顾”字,旁边压着张泛黄的药方,上面写着“当归三钱、黄连五钱、苦参一两……”最后一行,是用朱砂写的“解冤”二字,墨迹还带着点湿润。
他把药方和银针埋回了后院的墙角,又在那里种了丛薄荷。薄荷长得极快,没多久就爬满了半面墙,叶子散发着清凉的气味,盖过了那股若有若无的药苦味。
从那以后,杂货店再没出过怪事。只是每逢阴雨天,薄荷丛里总会渗出些黏糊糊的水,滴在地上,像化开的红糖,带着点说不清的甜。有懂行的老人说,那是顾医生终于把“苦”熬成了“甜”。
后来,李老板在薄荷丛旁摆了个小小的香案,逢年过节就烧炷香。香燃尽的时候,总能看见灰烬里混着点细碎的药渣,风一吹,就散了,像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