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二年秋,暮色四合,翊坤宫的鎏金铜鹤在残阳下泛着冷光。
檐角的宫铃被晚风拂过,发出断断续续的轻响,却驱不散殿内凝滞的沉寂。
管事太监周宁海垂手立在廊下,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自午后宫里传了皇后有孕的消息,娘娘便把自己关在寝殿,里头只留了颂芝一人伺候,谁也不敢轻易上前扰了清净。
忽闻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周宁海抬眼望去,见是养心殿总管太监苏培盛带着两个小太监过来。
忙快步迎上去,打千儿行礼:“苏总管安。”
苏培盛身着石青色缎面总管太监袍,腰间系着明黄色绦带,脸上堆着惯常的温和笑意。
伸手虚扶一把:“周公公快起来,咱家是来给华妃娘娘传旨的。”
他话音刚落,殿内便传来颂芝的声音:“苏总管稍候,容奴婢回禀娘娘。”
不多时,颂芝挑着藕荷色软帘出来,屈膝道:“苏总管,娘娘请您进殿。”
苏培盛整了整衣襟,迈着四方步走进寝殿。
殿内只点了两盏羊脂玉灯,光线昏暗,华妃斜倚在铺着玄狐皮褥子的贵妃榻上。
身上罩着一件石青绣折枝玉兰的夹纱披风,见他进来,也只是抬了抬眼,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的凉意:“苏总管大驾光临,可是皇上有什么旨意?”
“回华妃娘娘的话,”苏培盛躬身行礼,语气恭敬,“皇上今儿在养心殿议完事,特吩咐奴才来知会娘娘一声”
“——往后时日,皇后娘娘身子不适,宫中六局一司的事务,暂由娘娘您代为执掌,一应文书奏章,先送翊坤宫过目,再呈皇上御批。”
这话一出,颂芝眼睛顿时亮了,忙凑到华妃身边,却见华妃脸上没半分喜色。
只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榻边的青玉镇纸,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知道了。有劳苏总管跑这一趟,赏。”
周宁海早有准备,立刻递上一个沉甸甸的银锞子。
苏培盛接过谢了恩,又说了几句“娘娘保重凤体”的场面话,见华妃神色倦怠,便知趣地告退,带着小太监悄然离开——
他只当华妃是累了,却没瞧见,待他走后,华妃脸上那点故作镇定的神色瞬间崩塌,手指猛地攥紧了镇纸,指节泛白。
“娘娘,”颂芝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替她揉着肩膀,“您这可是得偿所愿了!”
“自打您入宫,不就盼着能替皇上分忧,掌这宫中事务吗?如今心愿达成,该高兴才是。”
华妃却猛地挥开她的手,声音发颤:“高兴?我怎么高兴得起来?”
她猛地坐起身,目光扫过殿内陈设——那珊瑚树、翡翠瓶,哪一样不是皇上赏的?
可这些富贵荣华,终究抵不过一句“有孕”。
她想起午后听到的消息,胸口便像堵了块巨石,“富贵贵人有孕,安陵容有孕,如今连皇后那个老妇都能有孕!”
“凭什么?凭什么人人都能为皇上诞下子嗣,偏偏我不能?”
颂芝吓得连忙跪下,膝行几步扶住她的腿:“娘娘息怒,您别这么说,仔细伤了身子。”
“皇后娘娘年长,您比她年轻二十岁呢,身子底子好,慢慢来,总能有孕的。”
“慢慢来?”华妃冷笑一声,泪水却顺着脸颊滚落,“我入宫多少年了?”
“从王府到宫里,我等了一年又一年,可我的孩子呢?”
她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推开颂芝,踉跄着走到妆台前,打开一个描金漆盒,里面放着一碟用油纸包着的酸黄瓜——
她抓起一根酸黄瓜,塞进嘴里狠狠嚼着,酸意瞬间蔓延开来,刺激得她胃里翻江倒海。
没嚼几口,她便捂住嘴,踉跄着扑到痰盂边干呕起来,眼泪混着胃酸一起涌出,模样狼狈不堪。
“娘娘!”颂芝连忙上前拍着她的背,急得声音都带了哭腔,“您别这么作践自己啊!”
“那酸黄瓜腌得极咸,您空腹吃了伤胃,江太医再三叮嘱您要好好养着身子,您怎么忘了?”
华妃吐得浑身无力,扶着痰盂缓缓直起身,脸上满是泪痕,眼神却带着几分疯魔的执拗:“我不养着又能如何?”
“养着就能有孕吗?人人都能有孕,偏偏我不能……”
她喃喃自语,泪水又涌了上来,“皇上说过喜欢我,说我是他最疼爱的妃嫔,可为什么连一个孩子都不肯给我?”
颂芝见她情绪激动,连忙跪在地上,拉着她的衣角劝道:“娘娘,您别胡思乱想!”
“皇上心里是有您的,不然也不会让您暂掌宫务啊!”
“您想,皇后娘娘都能有孕,您比她年轻,身子又好,只要好好调理,肯定能为皇上诞下皇子的!”
“今年宫里都有五位妃嫔有孕了,这是好兆头,您再等等,咱们也能赶上的!”
华妃怔怔地看着颂芝,眼泪渐渐止住。
她抬手抹了把脸,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真的……真的可以吗?”
“我真的能有孕?”
这些年,她听了太多“再等等”的话,可每次都是失望,可此刻颂芝的话,却像一根救命稻草,让她忍不住想去抓住。
颂芝见她松动,连忙点头,语气无比坚定:“当然可以!娘娘您忘了?”
“江太医上个月还说,您的气血比从前好多了,只要再好好调理几个月,定能怀上龙裔。”
“您要是不信,咱们现在就传江太医来,让他再给您诊脉,仔细说说调理的法子!”
这话像是点亮了华妃眼中的光。
她猛地直起身,扶着颂芝的手站起来,整理了一下披风,声音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果决:“对!传江太医!”
“你现在就去,让他立刻来翊坤宫,给我好好诊治!”
“我一定要有孕,一定要为皇上生下皇子!”
颂芝连忙应下,起身快步往外走,路过廊下时,还不忘叮嘱周宁海:“快,备轿去太医院,请江太医立刻过来,就说娘娘有要紧事召他!”
周宁海见华妃终于缓过劲来,也松了口气,连忙应声去安排。
寝殿内,华妃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渐升起的月亮,手指紧紧攥着窗棂。
她心里清楚,掌宫务只是一时的权宜,唯有生下皇子,才能真正稳固自己的地位,才能不辜负哥哥年羹尧的期望,才能让皇上永远记着她。
“皇上,”她轻声呢喃,眼中满是期盼,“您再等等我,我一定会为您生下皇子的。”
夜风从窗缝吹进来,带着几分凉意,却吹不散她心中的执念——
那执念,像一团火,灼烧着她,也支撑着她,在这深宫里,继续走下去。
只是这殿内的欢宜香,不知何时愈发浓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