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屑的酸腐味!某种……陈旧纸张烧焦后的苦涩!还有一种更为隐晦、如同被强力漂洗过却最终残留的……铁锈般的……
腥气!
他猛地睁开眼睛,瞳孔在黑暗中缩成一点!冰冷刺骨的光像刀子一样从眼底深处射出来!仿佛要将眼前这片充斥着污秽与谎言的世界彻底刺穿!他缓缓低下头,视线如同两根烧红的铁钎,死死钉在那块小小残片模糊的、几乎被污泥完全掩盖的边缘上一——在那蓝灰色的底子上,极其模糊、极其黯淡,几乎与污泥融为一体……似乎有一道比底色深了那么极其微弱一丝的、如同干涸血液凝固后的暗褐色!那不是印刷的油墨颜色!那是污渍和沁染!像绝望者最后一口吐出的血沫,死死咬在了毁灭的镰刀边缘!
找到了!
他死死捏紧那枚包裹在腥臭泥浆中的残片,冰冷的碎片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他抬起头,眼神穿过浓重的雾气与恶臭,死死锁定了远处那座在夜色里轰鸣运转的巨大化浆厂房轮廓。巨大的机器声响如同地狱熔炉的低吼。
淤泥深处……沉淀着真相的碎片……散发着毁灭前残留的……血腥气!
市郊的夜沉得像被墨泼过。覃枫死死攥着从化浆池淤泥深处抠出来的那片残缺硬纸板残片,粗糙边缘勒得掌心发红。冰冷的泥浆早已浸透全身,他却感觉不到寒意,全身血液都在血管里奔突,如同煮沸的岩浆。那蓝灰色底子上模糊的暗褐色污渍,如一块来自地狱的烙印,粘稠湿冷的淤泥腥臭中那缕几乎被化学药剂彻底篡改、却仍顽强存在的铁锈腥气……它们汇成一股剧毒的寒流,沿着脊椎骨缝飞速上蹿,直抵天灵,让他脑中每一根神经都在无声地尖叫!
找到它了!
这三个字反复碾过颅骨,带着金属摩擦的尖啸。但那块冰冷粘稠的残片,这微弱到几乎随时可能消散的证据,如同沉在深海的孤星,仅仅昭示着曾经发生过的恐怖残迹本身的存在,距离照亮那条完整通向罪魁祸首的幽暗之路,隔着茫茫的、满是陷阱的黑暗深壑。周维民和宏远,如同一座盘踞在清江阴影里的钢铁怪兽,防御森严。凭这片纸,掀不翻它的鳞甲。他需要内部的人,那些在权力与秩序的夹缝里,被迫或主动成为怪兽一部分却又与核心剥离的、可以被撬动的“节点”。
他需要一把进入那座堡垒内部的钥匙,一把能打开档案深处尘封秘密的钥匙。一个能帮他找到连接那批“废纸”与档案销毁链条、或至少能证明销毁流程异常的关键人物。这个念头一旦成形,就化作了燃烧的荆棘,日夜纠缠折磨着他。
突破口,最终锁定在一个人身上——张振业。清江市档案馆前任馆长、前市政府档案室主任。
张振业的履历干净得像被反复漂洗过的白布条。六十三岁,大学主修档案学,毕业后就在清江市各级档案部门默默耕耘,从档案员一路做到馆长的位置。他为人古板而孤僻,沉默寡言,在任期间极少参加行政部门的应酬,身上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纸张陈旧霉味和樟脑丸的冷冽气息,如同一本被岁月长久挤压、早已失去翻阅价值的古籍。所有人都知道张振业是个工作狂,更是个对档案管理规章制度近乎病态尊崇的“老古董”。他能为归档格式里一个错别字,或一份不该归入密级却归入了密级的文件,在单位守到深夜改正,也会为一份借阅手续的不合规而顶撞市里下来检查的领导。刻板、固执、不通人情,是贴在他脑门上最显着不过的标签。
可就是这样一个刻板到像规章制度化身的人物,在三年前市府那次大规模“档案优化更新”行动结束三个月后——也即市政府那个仓库莫名“自燃”化为飞灰、宏远的卡车深夜拉走“废纸”之后的微妙时间点——却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三年辞去了所有公职,甚至连返聘的丰厚待遇也一概谢绝。此后的张振业,如同真正沉入库房角落的旧档,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大众视线之外。他深居简出,几乎断绝了与所有同僚的联系。少数知道他新居地址的人提起他,也只是摇头叹息他变得越来越阴郁、古怪,把自己活成了一具行走的档案目录。
陈志明花了近一周的时间,像一只在档案海洋里潜泳的鼹鼠,利用一切私人关系在市府旧人留下的记忆碎片中谨慎搜寻、拼凑。他终于在一个早已退休多年的老档案员模糊的记忆里,打捞出张振业如今唯一可能存身的角落——老城区东侧边缘、濒临城市新规划即将拆迁改造的一片棚户区里,一栋上世纪八十年代修建、墙体斑驳如同老年斑的灰色筒子楼顶楼西头。
“志明啊,”电话那头传来老档案员带着咳嗽的叹息,背景是咿咿呀呀的戏曲声,“老张那人……钻牛角尖啦!当年走的时候,谁留他都留不住,拍桌子瞪眼,说……咳咳……说规矩坏了就是坏了!有些烂账捂久了……就该跟着棺材一起烧干净!……那会儿看他精神就不太对劲……现在指不定什么样了……你去看看也好,别抱太大指望。”
规矩坏了就是坏了!有些烂账捂久了就该跟着棺材一起烧干净!
这两句近乎呓语、却又透着一股绝望狠戾的话,像两根冰锥,狠狠扎进了陈志明的耳膜!什么烂账需要“跟着棺材”一起烧?是对规则的崩塌彻底绝望?还是另有所指——指向那批在暗夜里被拖走的、“该烧尽却没烧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