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福被撞得一哆嗦,手里的半截烟差点掉了。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射出警惕和被打扰的不悦,瞪向覃枫。那股被冒犯的怒气刚要冲上咽喉,却在接触到覃枫那张同样写满风霜疲惫、汗水混着油污,以及那条护腰绷带勒住腰身、痛苦扭曲的脸时,硬生生卡住了。
人总是更容易对自己阶层的人心生恻隐。
“后生仔……看着点路!”陈阿福的斥责带上了点含混的乡音,到底软了些,“这老腰经不起撞了!”他揉了揉肩,又狠狠嘬了一口烟。
“是是是,阿叔教训得是……”覃枫点头哈腰,顺势没话找话,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过来人闲聊的随意,“这垃圾堆味大的……也就您老这身子骨扛得住,换个地儿,闻两下都得吐。”
陈阿福鼻腔里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他目光扫过覃枫那身沾满灰尘油渍的工作服,又看了看他明显僵硬的腰板:“新来的?腰伤的,也来做这个?”
“可不是嘛,”覃枫苦笑,又捶了捶后腰,龇牙咧嘴,“能走动的年纪混口饭吃,难啊……以前开大货,多自在,唉……”他刻意提到“大货”,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远处宏远资本圈起来长满了蒿草的地块边缘。
这“大货”似乎勾起了陈阿福某段模糊的记忆。他夹烟的手指顿了顿,烟灰长长一截忘了弹落。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空洞的追忆。他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摇了摇头,又猛抽了一口烟,只剩沉默。
覃枫心跳微微加速,他从陈阿福裤后兜露出的半包廉价烟盒上看到熟悉的图案,立刻从自己兜里掏出一盒明显高一个档次的、在工人里算是“高级货”的香烟。
“阿叔,都是苦命人,来,抽我的!”他熟练地撕开塑封,抽出一支递过去,还掏出自己花一块钱买的塑料打火机,嚓的一声,冒出一簇稳定的蓝火苗。火光映亮陈阿福那被劣质烟熏黄、却依旧干燥倔强的嘴角褶皱。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烟,凑近火点燃了。新烟丝醇厚的香气暂时盖过了垃圾堆的酸腐味。老人脸上紧绷的线条,似乎有那么极其细微的松动。
接下来几天,覃枫像个粘人的影子。下班放饭、食堂抢位、洗澡堂排长队、在宿舍楼下那几张被汗水浸得发黑发亮的破旧塑料椅上等着打热水……他总是“碰巧”与陈阿福坐在一起。他不主动问,只是沉默地陪着。递烟变成了常态。偶尔陈阿福对食堂饭菜骂骂咧咧抱怨两句,他也跟着骂几句油水太少刮肠子;看着那些被宏远保安驱赶、连在废弃设备边捡点生锈废铜烂铁都会被呵斥的老工人时,覃枫会跟着压低嗓音咕哝一句“世道黑心”。这种沉默中的共情和小心翼翼的“抱怨”,像温水煮青蛙般,一点点侵蚀着老人几十年来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防备外壳。
这天傍晚收工格外晚,食堂连热汤都没了。两人蹲在宿舍楼门口那条排水沟开裂的水泥沿上啃干冷的馒头。暮色四合,远处宏远圈地的铁丝网上挂着的破塑料袋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覃枫掰下一半馒头硬塞给陈阿福。老头没推辞,沉默地嚼着。馒头渣从他干瘪的嘴角掉落在沾满油泥的工作裤上。
一阵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吹迷了陈阿福浑浊的眼睛。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下意识地用布满硬茧的手指擦了擦眼角。这个动作似乎触动了某个极其隐秘的开关。他望着那被宏远资本占据的、在夜色里轮廓模糊的土地,那曾经是清东集团的物资临时转运场。
“宏远……吃人不吐骨头……”陈阿福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摩擦出来的铁锈片。他舔了舔因为干嚼馒头而愈发干裂起皮的嘴唇,眼神却空洞地望着那片黑魆魆的地块方向,像是在对遥远的过去说话。“搬东西……也是。”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
覃枫捏着半块馒头的手瞬间僵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但他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继续缓慢而用力地咀嚼着干巴巴的馒头,喉结滚动,艰难地咽下那如同砂砾般割喉咙的面团。眼角的余光死死锁住陈阿福那张在昏暗光线里半明半暗、沟壑更显深邃的侧脸,屏息等待,仿佛怕一点声响都会惊飞老人嘴边那即将松落的秘密。
陈阿福毫无征兆地停下了咀嚼,沾着唾液和馒头粉末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翕动了两下。他目光依旧空洞,仿佛不是在对覃枫说,而是穿越时光,在对自己记忆里那个混乱恐怖的夜晚呢喃自语:
“……老市政府那个库房炸了之后……那些烧剩下的破纸烂壳……还冒着烟呢……狗日的……就急着往外清……”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极其遥远的惊惧,似乎那夜的混乱火光又重新烧灼到了他的记忆神经末梢。“好多车……都是半夜来的……悄没声的,怕见光似的……”
“我们被叫过去帮忙……装车……狗屁的‘废纸’,沉得跟石头一样……麻袋都是湿的,渗出来的水……一股子焦糊夹着泥腥气……还有……还有……”他喉咙里咯咯响了两声,声音陡然压低,透着渗人的寒意,“妈的,还有股说不出的……铁锈腥味!像……像……”
他没把那个词说出来,身体却难以察觉地瑟缩了一下。覃枫的指尖深深掐进了粗糙的馒头里,心脏如同战鼓,在他胸腔里猛烈擂动!烧焦!渗水!铁锈腥!他几乎能嗅到空气中幻化出的那股地狱般的混杂气息!那是血与火的气息!
“谁……是谁急着清走的?”覃枫的声音如同砂纸磨过桌面,极度压抑下的嘶哑几乎变了调。
“哼!”陈阿福鼻腔里发出一声浓重的嘲讽,浑浊的眼底终于凝聚起一点活气,那是一种混杂着愤怒和后怕的怨毒,“还能有谁?当时宏远的周老板刚拿到市府那块地皮的大合同!要建他那‘绿色标杆’造纸厂!要得急啊!……那运东西的卡车屁股后面,全是‘维生再生纸业’!他周维民的厂子!明晃晃!”
维生再生纸业!周维民!覃枫脑子里嗡的一声!这条线索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带着刺骨的寒毒,直刺要害!
“不对啊,阿叔?”覃枫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声音里充满最自然的、底层工人那种斤斤计较的计算,“造纸厂?那堆烧糊的黑疙瘩运去做纸浆?糊弄鬼吧?那玩意儿能打成浆才怪!成本都划不来!造纸厂收一堆垃圾烧炉子还差不多!”
他这种算账式的质疑,恰恰撞开了陈阿福记忆深处某个最不愿碰触的角落!老人浑浊的双眼猛地瞪大了!脸上所有的褶皱都因某种剧烈的、尘封已久的惊骇而抽搐起来!他喉咙里“嗬嗬”作响,干枯的身体剧烈地打了一个寒颤!那晚混乱光影中某个被他强行遗忘、深深掩埋住的恐惧碎片,被覃枫这句最直观的“算账”硬生生撬了出来!
“烧炉子?!”陈阿福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破锣!他那只捏着半块馒头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灰白的馒头屑簌簌落下。“根本不是烧炉子!进……进的是化浆池!!”他几乎是喊了出来,随即又像被自己的声音吓到,惊恐地左右张望,压低声音急促地嘶吼道:
“妈的,那天开倒料车的老王……他后来请病假大半个月才回来……我们几个私底下问他咋搞的……那老小子脸刷白!后来逼急了才偷偷跟我们说……”陈阿福喘息着,每一道皱纹里都刻满了恐惧,“……他说……那天倒进去那批‘废纸’……搅碎机搅着搅着,他突然听见那池子里‘砰’一声闷响……就像……就像什么东西炸了,但又没劲儿……接着翻腾起来的脏水里……就那么一小会儿……他真他妈看见……看见了东西!”
“啥?!”覃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了!
“……他吓得魂儿都没了!”陈阿福声音抖得厉害,“他说……就那么几秒钟……他看见……看见污水泡沫翻滚的缝隙底下……有……有一角蓝灰色的纸……是那种硬板纸壳的……没泡散……上面……上面好像……粘着一小块……干巴巴的……暗红色的印子!”
他猛地停住,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大口喘着粗气,佝偻的背脊剧烈起伏着。那半块冷馒头被他失手掉进了脚边的脏水沟里,噗通一声,溅起几点污浊的水花。
暗红色的印子!
化浆池!搅碎机!没被完全泡散的硬纸壳!蓝灰色!暗红色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