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俩这是去谁家串门?”说了半天话,尘念念才想起问他俩这是去哪。
“不去谁家,带尘黛进去逛逛,见见世面。”尘屿道。
“还别说,破破烂烂真是一景,我也去。”
尘念念生龙活虎,继续说打算弄个采摘园,草莓、樱桃、葡萄都行,到时候引得大人带着孩子来玩,顺道把饭吃了。
年轻旺盛的生命力过关斩将般一步步逼退这可怖的黑夜。
尘黛边听边四下打量,冬天的缘故,并不见杂草丛生,反没觉如尘屿所说的破败,只是越往里走,亮灯的宅子越少。有时连着几座黑沉沉,像深海中的漩涡,迫的人头皮发紧。
忽然看到路边一盏黄黄的灯,三人下意识敛了声,似比一直走夜路还令人胆寒,待走近,才发现灯下独坐一老人,像一条老狗用疲沓的身体与警惕的眼睛守着大门。
尘黛被老人投过来的眼神蛰了一下,还是熟悉情况的念念先打了招呼。
“二奶奶,坐着呢。”尘念念声音洪亮的问道。
“念念啊,好孩子,他俩是谁家的孩子?”老人展出笑脸,眼里炯炯有神,似乎所有的心绪都集中到了此刻。
“西边尘贵方家的。”尘念念答。
“不认识~”老人道,因迟疑拖出长音,带着抱歉意味。
尘黛看见门边土墙上用钉子楔着一铝皮牌,蓝底红字,“房屋危险,注意安全。”
“念念,你得说他们爷爷的名字,老一辈的,兴许我们还知道。”另一位老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转脸。
一条原以为了无生机的路,竟露出了一颗颗望过来的白头,且每个大门口只有一个人,那是一种在人市见到鬼市的凄凄感。
三个人,主要是尘念念问着过年好,吃了吗,冷不冷,回答着爷爷是谁,上学工作还是已经结婚有娃的问题,从一排危房中穿过。
“知道为什么几乎每次回来,都能听到谁前几天死了,谁在出丧,谁快去世了吧。”尘屿对尘黛道。
“他们得多孤独。”尘黛道。
“你别以你之心度他人之腹,能活到这个年龄,还能自理,已经不错了。”尘屿道。
“你们记不记小时候我们放了学,满村撒丫子乱串,有个老太太天天坐在大门口,每次去每次都能看到。”念念问。
“怎么不记得,她还不是跟他们似的坐在外面,她坐在门内,从敞开那么一丢丢的门缝里往外看,门搭还挡住她一半身,每次过去都吓跑我半个魂,我连续做了半年被陌生老太太抓进屋,让洗衣做饭的噩梦。”尘黛马上道,说起来仍是冷风顺着脊梁骨跑。
“她死的时候,我真惊讶,一惊她怎么才死,二惊她怎么死了。”尘屿。
“等我们老了,你俩,还有明澈哥可要回来,起码咱几个这样坐着,能有个伴,没事还能来把牌。”尘念念道。
“嗯~你这是要嫁在渡东庄的意思啊。”
“什么啊。”尘念念忽地害羞,转了一个身,看向别处,而眼中茫茫无所指。
“你和这些老人怎么都认识?还很熟的样子。”尘屿问。
“开门做生意,第一步做好市场调研。”
“你们家浴池关的时候,有些老人感叹这辈子到死都洗不了一次澡了,虽然是句玩笑话,但是真的有些老人一年,甚至几年都出不来一次渡东庄。”
“他们也需要吃饭,自己做不了、吃不好,孩子们都不在身边,我做了卖给他们。馒头、面条、煎饼、米饭,几样家常菜,点单无最低消费要求,无下限,一个馒头也送货上门,反正渡东庄就这么大,骑着电动车一泡尿功夫就走完了。”
尘念念说得随意轻巧,实际早起晚归,自己吃不上一顿正点饭。
“你还是个善人呢。”尘黛笑道,微微湿了眼眶。
“哎哎哎~我是商人,我一分钱也不少要的,更何况,俗话说的好吃人嘴短,老人们远在天边的孩子也记着我呢。等他们家里有个望月子、过大寿、办丧、平时请个客等,都知道从我这吃饭呢,我这是放长线钓大鱼。”
尘黛早就听张美英说过,尘念念每次出来送饭,保温箱里都额外多放几个馒头、几样小菜,专门免费送给没钱或者没孩子的自理差的老人。
“最佳守村人。”尘屿道,假装手拿一块牌匾,挂向尘念念脖子。
“想不到吧,我这个与渡东庄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反倒留了下来。”
尘念念说的猝不及防,尘黛尘屿一愣。
他们从未对尘念念说过,也从未表露过。村里所有家长里短的大人与欺软怕硬的小孩都在这件事上同时保持了缄默。
“我去找过他们,我想确认他们是不是主动的、自愿的把我卖掉的。”尘念念苦笑一下,“也好,算是死心了。”
“你去哪找的?”尘屿问。
“我妈给我的地址,我妈说这地址她一直留着。中间……那家人搬了一次家,我妈也不知道费了多大功夫才打听到,我妈怕哪天我跟她要,怕给不了我一个确定的答案,怕成为我们娘俩之间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尘念念说到妈妈,嘴巴里出了水,努力吞回去。
“你怎么知道的?”尘黛问。
“你们记不记得,有一年,也是过年去你家玩,你姑一家来了。电视播着,演的大概是家庭伦理剧吧,你姑指着电视,笑说,这人真是傻到家了,给别人养孩子,自己还不知道。”
尘黛尘屿对视一眼,都不记得了。但能确定尘翠芬并不知道这个事,她对渡东庄的了解程度,仅限于能找到家门。
“那天我爸也在,他的脸一下子就垮到了脖子上,我那时真的被他俩打架伤透了,当时吓得我心都缩成了核桃那么小。到家后,果然又摔又打又骂,说自己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是绝户之类的话。”
“那和电视演的根本两码事,你爸怎么能不知道真实情况。”尘黛道。
“可能对他来说,是一样的吧。”尘念念道,沉默几秒后,又道,“那时候我就存了一个疑,但始终没问,我是真怕啊,我是十八岁,过完生日问的。”
“你可真能忍。”尘屿道。
“这点随我妈。”
尘黛尘屿笑了下,又憋住,又大笑起来。
尘念念还是那个念念,天塌了都能撑住的狠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