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芬姨,还住这吗?”李明澈问。
大荒山还是那个大荒山,入村出村的路,上山下山的道都没有变,只是像渡东庄般,土路正修为水泥。
“不住这了,他们镇上买了房子搬出去了。”尘黛道。
路上的停下脚步,地里的停下镢头,齐齐看向三个年轻人,皆为蹒跚老人带着黄口小儿?
“谁家的孩子?”终于,有人忍不住问。
“不是谁家的,我们来爬山。”尘黛道。
“山?”老人回头看看山,又转回来,“山有什么好爬的,光秃秃一座荒山。”
“怎么荒,现在山上结槐花了。”另一位老人接话。
“槐花好啊,多香!槐花包子、槐花鸡蛋饼、凉拌槐花,好吃!”李明澈笑道。
“小伙子,识货!我们山上的槐花,可不是别处的,没有哪儿比我们这山上的槐花还好,很甜,就是我们老了,爬不大上去了。”老人满意笑道。
“爷爷,我也想去爬山。”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道,仰头看向老人的眼睛,放出期待的光。
“不行,山陡的,我爬不动,我可看不住你。”老人拒绝。
小孩眼底光尽收,抿紧的嘴角和颤抖的眼睫毛,令人心酸。
“我带你去。”韩子涵道。
“不用,你们快去吧,再晚,下来天都黑了。”老人话里依然带着警惕。
“一会儿我们带槐花下来,好吗?”尘黛弯腰,看着小女孩道。
小女孩把脸藏到老人身后。
三个人上山。
山比以前更野更荒了。既种不了庄稼,也开发不了旅游地,留一群爬不上山的老人守在脚下。
李明澈下脚,企图找出过去留下的小路,一声一声踩着碎石与野草,手轻轻拨开挡路的野植。
尘黛和韩子涵跟在身后。
“尘黛,别往边上走啊。”李明澈道。
“这是酸枣树吗?”尘黛问,避开棘针,谨慎探手,摸一下小而椭圆的嫩叶。
“是,不过离结果子还早着呢。”
“这也太大了吧,只看这刺,老的都快成精了,这绝对是好柴火,烧起来噼噼啪啪。”尘黛道。
枝条乱而蓬勃,长短不一,几乎分不出主干支干。棘针更是呈大钝角的三角状,但叶子密密麻麻生的倒是鲜嫩,敷了一层油脂般,亮亮的。
“今晚在这过夜……算了,还是回去吧。”李明澈咳嗽一声,蓦地想起还有韩子涵。
“酸枣叶也能泡水喝,我们摘点。”尘黛望他一眼,也咳嗽一下道。
“真的?”韩子涵道。
“它叫睡眠之叶,有镇静、安神、助眠的作用。”尘黛说着,上手去摘。
“那我也要一些。”韩子涵也凑过来。
“那也不用非摘山边上的吧,哪不成长在悬崖峭壁的还有化仙登顶的作用。”李明澈嘴上说着,伸手捏住一根晃荡的枝条,摘下一簇叶子。
“老酸枣树的嫩芽最好。”尘黛道。
“可,你俩一起掉下去,我可真拉不住。”李明澈笑道。
“虽然我有时候也会想到自杀的问题,有时候也会说出来,但实际我只是想结束一种痛苦,不是想结束生命。”韩子涵一笑道。
“还是换个安全的地方吧,虽然安眠重要,但也没重要到一睡不起。”尘黛道。
“干嘛比我还惊弓之鸟。”韩子涵咯咯笑。
过于空旷,笑声四散,收不拢。
“没有,我还想等一下回去炒酸枣叶呢,我可不想现在就叽里咕噜滚下去。”尘黛道。
“你还会‘炒’这个动作?”李明澈比划拿勺端锅的动作。
“我可以指点你炒的嘛,听好了。”尘黛咳嗽一声。
“先把酸枣叶洗干净,放在盖垫上控水,小火翻炒,一定要注意火势,不要炒糊了,一直炒到酥脆就可以了。炒完后,可能看着叶子干巴了,还有微微的枯褐色,没关系。一旦泡到热水,马上又重新舒展开了,叶子是鲜绿嫩小,水是黄绿明亮,但味道不是那种寡、淡、空,也不酸,很有小山头的那种自成体系的清爽、野气、厚实。”尘黛道。
“功课做的不错。”李明澈笑道。
“你要称赞我为天才。”尘黛蹬鼻子上脸。
“这山上有水吗?”韩子涵忽然问。
她真不是电灯泡,她虽身在此,也可以在任何一个空间,但心永远固守于胸腔,谁都无法将它放出来。
“有肯定有,只是我们看不到,在地下。这山,石头多、土贫瘠,才长了这么多耐恶劣环境的草木。”李明澈道。
“你渴了吗?”尘黛问。
“没有,只是忽然想起来,来的时候,我应该怎么称呼你?”韩子涵看看李明澈。
“叫李明澈……。”
“姑父。”李明澈截口道,即便尘黛已经说地足够快。
“你~”
“姑父说,南河的源头有可能来自山脉,也许是对的。书里也常写,哪条河的源头是哪座山,我就想看看这山是不是也有水。”韩子涵道。
不带表情地看着潦草而生的野花野草,也不带表情的只拿“姑父”俩字为一代号。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河的源头,我想看看它是不是像书中所说,清澈如不像人间。其实我更想看,如果源头污染了,与它有关的河水是不是就都坏掉了。”韩子涵又道。
“山处于高位,一般只有它的水能流到别处去,别的地方的水流不到它那。山顶温度低,水汽遇冷,变成雨或雪,尤其是海拔很高的山,常年积雪,会有动态融雪,这些融雪会补给河流,所以常说山是水的源头。其实这样说也不准确,山上的水是天上的云给的,云中的水是地上的海洋、河流蒸发到空气中得的,你说谁是源头?这是一个生命循环,离开了谁也不行。”李明澈道。
韩子涵点点头。
“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只有我这个样子。你看你们,上大学、谈恋爱、工作、玩,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兴致勃勃,我怎么就不行。刚才过了南河,又爬上这山,我忽然有点明白了。”韩子涵道。
“什么?”尘黛问。
“河会干枯,也会变脏,但它总会又变的河水洋洋,变的干净,因为它有一个清澈且不断流的水源。我的灵魂很混沌,我常觉得我的某个东西,说不清是什么,总之是比思想、比情感更深的东西被污染了,我刚才忽然明白,是我的源头被污染了。但是姑父一说生命循环,我又糊涂了。”
“你见过大海吗?等有机会,我们一起去看海吧。”尘黛道。
“大海?”韩子涵疑惑中夹杂向往。
“大海有自我净化功能,能够减少污染,修复自己。”李明澈道,“大海有一个复杂的循环系统,包括风、海流、潮汐等,这些循环有助于把污染物扩散开来,把它们稀释、降解。海中的微生物、浮游生物、鱼类、植物等也起了很大作用,能吸附、分解和转化有机废弃物,达到减少水中污染物含量的目的。同时,光照、温度等还可以刺激生物体的生长和代谢,影响污染物的化学物理反应和生物转化过程,从而加快海洋自我清洁进程。”
“这么多物在帮助大海啊,那我一定要去看看大海,看看它有多干净。”韩子涵道。
“看槐花!”尘黛一指前方,惊喜道。
他们爬上山头那刻,眼前不远处,一片白亮亮绿油油的树林,如同夏天下了一场大雪,但香气扑鼻。
花与叶、干与枝皆生的肥壮,数量也超乎预期的可观,这山爬的值大了。
“也太好看了吧。”尘黛忍不住再次开口,难以挪开眼。
“看上去也挺好吃。”李明澈接话,拿起手机拍照,微微仰拍,他的照片里永远会为蓝天留下一块地方。
“我奶奶每年会包槐花大包子,但我不喜欢吃,她一定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槐花林。”韩子涵眼望槐花道。
“以前渡东庄也有很多槐花树,散在各个胡同里,他家园子外就有棵。”尘黛指指李明澈,“还挺大的,一到花开的时候,整个渡东庄就像下了大雪。”
“白吗?香么?你家那咕嘟咕嘟的大烟筒,落得全是黑灰,呛的我都捂住鼻子。”李明澈笑道。
“你这人,要秋后算账?”
“拿你顶帐了。”
“……”尘黛咳嗽一声,往槐花林走去。
待他们走近,发现有个树枝晃得比别处厉害些,从枝条往树干看,有位老人正举着长竹竿颤巍巍勾槐花,佝偻的背,使本就不高的个头更矮了,还没个小学生高。
竹竿一下一下动,成串的槐花随着厚密树叶哆哆嗦嗦。
“李明澈,去帮忙。”尘黛道,快走几步过去。
老人听觉了声音,转头望过来,眼神锐利刚硬,与她风烛残年的身体完全相反。
“我不一定勾的过她。”李明澈也迎了这目光,对尘黛笑道。
“这的槐花都好的,不用挑。”老人先道,语速快而有力,旁边一红色塑料袋被撑的满满当当。
“奶奶厉害,摘这么多。”李明澈道。
“这点儿算什么。”老人道,年轻人果真没见过世面。
李明澈伸出长胳膊,从下端摘了两串下来,递给尘黛和韩子涵。
老人看着,明显在等她们吃进嘴里。
韩子涵只闻了闻,便垂下了手。
尘黛摘下一朵,勉强往嘴里放。
老人的脸往下沉。
“好甜。”李明澈直接仰头,吃面条般,将半串投进嘴里。
“没有比这里的槐花还甜的了。”老人道。得到满意答案,露出笑脸,重新抬头勾槐花。
尘黛趁机别过脸,把花吐了。
“我帮你勾吧。”李明澈道。
“小伙子,有袋子吗?把我摘的那桶都倒走,我再勾,有的是。”
“奶奶永远是奶奶。”李明澈道。
“啧~”尘黛看向李明澈。
槐花量确实大,怎么勾都减轻不了树冠的重量,降低不了花叶的密度。
李明澈索性爬到树上,尘黛和韩子涵在下面接,几个人再次露出细密的汗,很快摘了几大袋出来。
“我奶奶收到这一大袋槐花,肯定很高兴。”韩子涵提起塑料袋,嘴角上扬,额头和鼻尖渗出细密的汗,果然运动分泌多巴胺。
“差不多了吧,这东西吃多了不消化。”李明澈从树上爬下来,将最后几串放进袋子里。
老人带着他们下山,路还是得熟人找,比上山好走许多。
进了村子,李明澈和尘黛将槐花分给沿路遇到的老人与小孩,换回无数张闪闪发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