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门里出来的人，可不会和你打招呼，更叫不出你的名字。”
韩子涵咯咯笑。
“前面有家小茶馆，你想喝吗？”尘黛问。
韩子涵看看手里还未喝完的果汁，点点头，今日难得兴致高，什么都可以来一点。
茶馆开在胡同尽头，一家很小的店，屋内摆设已不是质朴而是家常了。
一进门，迎面是普通的黑木一字型柜台。大玻璃桶装散称茶叶落在一侧柜面上，常喝的几种倒都有。
主要是卖茶，但空着的地面，空着也是空着，主人便随意摆了两桌。
韩子涵选了能晒到太阳的位置坐下。
“我想要颜色重一点的。”韩子涵道。
“好。”
要了一壶正山小种。
透明玻璃茶壶，滚热的水沿壁缓浇，颜色从茶漏氤氲扩出，路灯一样的暖黄不断下沉，烟雾缭绕、裙摆飞动，最终融为一体，色深红艳而清澈明亮。
尘黛定定看着，醇厚的香气随着壶嘴的热气一起冒出，烫了她一鼻子。
“真好看。”韩子涵道。
忽然一串压不住的笑声出来，接着乱着脚步从后天井里跑出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喉咙里笑的叽叽咕咕，眼睛慌着找藏身之地，一下躲到了门帘后面。
“我藏好了，快来找我吧。”小孩伸着脖子喊完，赶紧埋下头，门帘凸显一个可爱的小小身体。
店主人朝尘黛她们一笑，含着抱歉、无奈、炫耀、幸福。
“小喜你在哪里呢？妈妈怎么看不到，柜台后面有吗？嗯？怎么没有？”
店主人放下手里的活，假意左看右望，话音未落，孩子已经从门帘后冲出来，扑到妈妈腿上。
“妈妈，我在这里，你没有看到我吗？”孩子骄傲笑道。
“没有，你藏的也太严了吧。”妈妈表情夸张的赞叹，弯下腰，把孩子抱了起来，亲一大口。
“平生最恨捉迷藏。”韩子涵忽然道。
方言的缘故，女人和孩子没有听懂，继续玩闹。
尘黛一愣。
“小时候，他们骗我玩捉迷藏，他们骗我数三十个数，等我数完，满怀期待去找时，他们就不见了，每个房间、每个角落都找不到，我就开始哭，奶奶说‘别哭了，他们打工去了，去赚钱给你买好吃的了。’”
“……”
“说得好听是他们怕我受不了分离哭闹，实际，他们只考虑了自己，终于省了哄我的麻烦。”
尘黛像韩子涵这么大前，从未见过家里的钥匙。无论回家，还是去奶奶那，只要她愿意，随时能见到她想见的人。
多么稀松平常的事情，却是另一个人望而不得。
“你一定很难过吧。”尘黛道。
“早就习惯了，就那样熬着情绪，有时熬崩溃了，有时熬平静了，反正都能熬过去。黛姑姑，你知道这次，他们是怎么同意我住院，又同意我休学的吗？”
“怎么？”尘黛问。
“住院之前，他们又逼我去上学。”
“学校门前有个过街天桥，那天我站在桥上，所有不好的记忆都出现了，我所恐惧的东西、所厌恶的东西，所愤怒、所伤心、所失望的所有东西都出现了。那时那刻我非常需要有人帮我，只要当时稍稍有一个人，稍稍地拉我一把，我就能走出来，但是没有人理我，我只能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去面对那个化出来的恶魔。然后有一个声音出现了，我的身体里出现了另外一个人，她异常的冷静、异常的阴暗、异常的决绝。”
“她说‘不如就跳下去吧。’”
韩子涵一句一句说着，逼出了尘黛的眼泪。
“我不认识她，但我确定，她就在我的身体里，她在帮我，帮我找解决办法。我写了一封遗书，我爸就把我带到医院来了，并同意我休学。”
“你得好好活着。”尘黛道。
“能听到有人劝我好好活着，真好。活着，我才能看到这么漂亮的颜色。”韩子涵举起玻璃杯，迎着日光，看茶汤。
“黛姑姑，你看它多奇怪，明明颜色那么深，却是透明的。”
尘黛端杯喝水，仰头擦掉眼泪。
她只站在路边听，已经难过的受不了，而那个走在路上的人，眼泪已经是最廉价的了吧。
“其实这个人，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我身体里。”韩子涵又道。
“第一次是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想养一只小狗，但是我奶奶不愿意，她嫌脏，嫌养麻烦。于是我躲到房间里哭，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虐待那只小狗，踢它、打它、骂它，最后用被子把小狗捂死了。她每次出现时间都很短，但她走后的那一小段时间，我都会变得格外冷静和清醒，我甚至都能感觉到她的来与走，引动我体内某种东西流动。”
尘黛静静听着。
她太孤独，太无能为力，太害怕，以致于从身体里逼出了另一个“我”。
“那只小狗是真的吗？”尘黛问。
“没有那只小狗，我从来没有真的养过一只小狗。”
“我家养了三只，回渡东庄时，你如果愿意，去找它们玩玩。”
“你妈妈真好。”
韩子涵虽然每次提到爸爸都带着怨念，但至少还提，而妈妈，她连说都很少，少的就像她妈妈出现在她现实生活里的次数。
“所以，你不太理解吧，可能觉得我很矫情吧。”韩子涵道。
“我偶尔鬼压身。梦里非常害怕，但喊不出，也动不了，其实这个不是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当我醒过来的那个瞬间，特别希望有个人躺在我的身边，发着安稳的呼吸，如果没有，我可能会委屈的掉眼泪。”尘黛道。
“如果没有……一次没有，两次没有，多少次多少年都没有，这种委屈就会变成恨。”
“你很小就一个人睡了吗？”
“没有，奶奶和我一起。奶奶对我很好，只是不理解这些。不过我现在已经好多了，我都觉得我可能好了，也可能是药起了作用，也可能是知道不用上学觉得轻松。甚至有一次，我都看到了那个惊恐的掀窗帘开橱门寻找藏起来的爸爸妈妈，却怎么都找不到，一直背对着我的小孩，竟然回过头来冲我笑了笑。”
“说不定哪一天，她会跑过来，让你抱一抱。”
“我真的挺想抱抱她的。”
“你写作文一定很厉害吧。”
“嗯，不谦虚的说好像是这样的，老师也这样说。”
尘黛笑。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你想吃什么？”尘黛问。
“牛排、披萨。”韩子涵略想一下道。
“好。”
饭后，尘黛把韩子涵送回医院。
“我喜欢直接面对自己的灵魂，我不喜欢琐碎、表面化、不真实的事情，所以陪我聊天很累吧。”
她与她的妈妈某些地方简直一模一样，人的后天努力固然重要，但谁又能真的逃过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