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奉天城,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城楼上的探照灯如同巨兽警惕的眼睛,在冰冷的砖墙上扫来扫去。
城门口的岗哨比平时多了一倍,穿黄皮子的警备队员盘查着稀稀拉拉晚归的行人,手电光在人们脸上晃来晃去。
刘铁柱拖着夜莺,像两条湿透的野狗,蜷缩在护城河外荒草甸的臭水沟里。
冰冷的泥水浸透了破棉裤,夜莺的身体在怀里不规律地抽动,喉咙里发出压抑野兽般的呜咽。
他身上那股辛辣微甜的味道,被泥水臭气盖下去不少,但刘铁柱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那鬼东西像跗骨之蛆,在夜莺的血管里奔流。
“药……给我……”夜莺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在快速滚动,牙关紧咬,嘴角溢出混着血丝的涎水。
他的一只手痉挛般地抠着刘铁柱的胳膊,指甲深深陷进皮肉。
刘铁柱一声不吭,任由他抠着。
目光越过枯黄的芦苇,死死锁在城墙根下。
那里有一处坍塌的老豁口,塌下来的砖石长满苔藓,像个不起眼的坟包。
他知道那豁口后面,是奉天老城废弃的排水系统入口之一。
几年前追个江洋大盗钻过一回,里面七拐八绕,臭气熏天,但能避开城门口的盘查。
等最后一队巡逻的脚步声远去,刘铁柱猛地架起夜莺,半拖半扛,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豁口。
夜莺的身体死沉,两条腿在泥水里,拖出长长的印子。
豁口后面是条倾斜向下的砖石甬道,一股浓烈混杂着死老鼠和烂菜叶的腐臭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刘铁柱摸索着墙壁,艰难地往里挪。
脚下的污水没到小腿肚,冰冷刺骨。
夜莺的呜咽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更添了几分阴森。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通道岔开两条路。
一条往上,隐约有微弱的风,一条往下,更深,更黑。
刘铁柱记得往上那条是死路,几年前塌方堵死了。
他拖着夜莺,毫不犹豫拐进向下的通道。
通道更窄了,有些地方甚至要侧着身子挤过去。
污水更深,几乎到了腰部。
冰冷刺骨的水让夜莺的抽动暂时停了停。
“柱子……”夜莺突然睁开眼,声音嘶哑但清晰了一瞬,“冷……”
“忍着!”刘铁柱咬着牙,心头却微微一松,能认人,就还没全疯。
就在这时,他脚下踢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摸索着捞起来,是个沉甸甸的油布包,被污水泡得发胀。
扯开油布一角,里面是几本粘在一起的线装书,纸张发黄发脆,水一泡字迹全糊了。
但其中一本稍厚的册子封面硬实些,勉强能看出《青囊秘录》四个模糊的楷书。
青囊?
刘铁柱心头一跳,这是古代医书。
他赶紧把书塞进怀里,贴着胸口藏好。
在这种鬼地方发现医书,总透着股邪乎劲儿。
再往前,通道豁然开朗,进入一个拱顶的小石室。
石室中央,居然有座倒塌了大半的土地爷泥像,香炉倒扣在地上。
空气里那股腐臭味淡了些,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烛残留的气息。
石室一侧墙壁上,有个仅容一人爬行的黑洞。
刘铁柱把夜莺放在稍干点的角落,自己走到那黑洞前。
洞口边缘异常光滑,像是被什么东西经常进出磨的。
他凑近闻了闻,那股辛辣微甜的味道,在这里变得清晰起来,源头就在洞里。
账簿、药箱、致幻药粉、夜莺的疯病、这地下迷窟……
还有这本《青囊秘录》……
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地方,日本人掌控下的奉天陆军医院!
山本一定在那,夜莺的解药,也一定在那。
但医院是龙潭虎穴,他一个人,带着个半疯的夜莺,闯进去就是送死。
这时他想起一个人,老周临终前提到的《盛京时报》记者,金成贤。
那是个敢写敢言的硬骨头,因为揭露日本人强占民田,报社被砸过好几次,差点被扔进浑河喂鱼。
老周说过,陈大栓死前就是想找他。
如果能联系上金成贤,把账簿、药方、还有夜莺的情况捅出去,或许有一线生机。
打定主意,刘铁柱回到夜莺身边。
夜莺蜷缩着,身体又开始轻微地抖,但眼睛是闭着的,似乎昏睡过去。
刘铁柱撕下自己里衣还算干净的内衬,就着墙角渗出的脏水,勉强拧了拧,给夜莺擦了擦脸上的血污和泥垢。
擦到耳后时,刘铁柱的手猛地顿住。
指尖触到夜莺皮肤下,一个极其微小硬硬的凸起,像颗埋进肉里的绿豆。
他凑近昏暗的光线仔细看,夜莺耳后发根里,一个米粒大小的圆形疤痕,颜色很淡,几乎和皮肤融为一体。
疤痕中心,就是那个硬点。
刘铁柱的心沉了下去。
这疤他在矿洞里,那些被当做样本的矿工尸体身上也见过,是被植入过什么东西留下的。
“操!”刘铁柱一拳砸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发出闷响。
夜莺的身体也跟着震了一下,眼皮颤动,但没有醒。
必须尽快,夜莺的命,可能就在那医院里。
他检查了一下夜莺的状况,呼吸还算平稳,又环顾石室,这里暂时安全。
他必须冒险出去一趟,找金成贤。
他挪开土地爷泥像后面一块松动的石板,露出个不大的空隙,刚好能藏下夜莺。
把他推进去,又用碎砖和烂泥堵好缝隙,只留很小的通风口。
“等我回来!”刘铁柱对着缝隙低声说了一句,转身钻进那个散发出药味的小黑洞。
洞道狭窄曲折,像蛇的肠道。
浓烈的辛辣甜腻味,几乎让人窒息。
爬了十几米,前方出现一点微弱的光,他小心翼翼地探头出去。
外面是条更宽的地下暗渠,渠水黑沉沉的。
暗渠一侧是陡峭的砖墙,墙上离水面约两米高的地方,有个被铁条封死的方形通风口。
微光就是从那里透进来的,隐约还能听到外面街道的模糊声响,是车马声。
刘铁柱估摸了一下位置。
这条暗渠上方,应该是奉天老城的西顺街,离《盛京时报》报社不远。
通风口的铁条锈蚀得厉害,刘铁柱抽出匕首,对着其中一根锈蚀最严重的狠狠砍凿。
铁屑簌簌落下,铁条慢慢弯曲。
就在铁条即将被他掰断时,一阵清晰无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暗渠上游方向传来。
脚步踩在湿滑的渠边,发出黏腻的吧唧声。
脚步声不止一个人,很轻,带着刻意的收敛,像夜行的猫。
刘铁柱瞬间屏住呼吸,身体紧贴在渠壁潮湿的砖石阴影里,匕首横在胸前,眼睛死死盯向上游漆黑的通道。
脚步声停了,死寂。
接着,一个压得极低、带着浓重日本口音的声音飘了过来,像是用气声在交谈。
“确认位置,气味就在这片。”
“样品状态不稳,必须尽快回收。”
“丢失的钥匙,山本大佐命令,找到它。”
钥匙?样品?回收?
刘铁柱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们果然在找夜莺!
而且似乎还有另一个目标,钥匙?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朝着他藏身的方向,越来越近,手电光柱的微弱光晕,已经能隐约扫到下游的渠壁。
刘铁柱握紧了匕首,手心全是汗。
无处可逃,只能拼!
他猛地弓身,蓄力,像一张拉满的弓,准备在对方露头的瞬间扑过去。
光柱越来越亮,脚步声近在咫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呜呜呜凄厉尖锐的防空警报声,如同鬼哭狼嚎,毫无征兆地从通风口外的城市上空猛然撕裂夜幕,疯狂地响彻了整个奉天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