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日休沐之期,如同山涧溪流中偶尔泛起的舒缓涟漪,是医学院莘莘学子们暂离案牍劳形、归家团聚的珍贵时光。小桂与莫珺这对父母的心,也早早随着日历翻动而雀跃起来。家中早已备下女儿莫愁素日爱吃的果脯点心,厢房窗明几净,被褥暄软,晒足了初夏带着草木清香的暖阳。唯恐女儿路途劳顿,小桂几番欲遣家中那辆宽敞舒适的青呢马车前去接应,莫珺亦是默许。为人父母,那份牵肠挂肚的怜惜,总想化作最熨帖的照料。
然而,莫愁的回应,却似山间清泉般澄澈而执拗。学院门口,当车夫老周驾着马车,带着家主殷切的嘱托等候时,那抹熟悉的靛蓝色身影已如轻捷的云雀,从侧门翩然而出。她牵着自己那匹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的健硕小马“墨云”,动作利落地翻身而上。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响,她朝着老周遥遥挥手,声音清亮如溪涧击石:“周伯,替我谢过爹娘好意!墨云脚程快,我自己回去便是!” 说罢,一夹马腹,墨云便如一道黑色闪电,驮着那飒爽的身影,沿着山道疾驰而去,只留下飞扬的尘土和一缕自由的风。亦有休沐日,她兴起时,索性弃了马匹,独自背着轻便的行囊,沿着蜿蜒的山径步行归家。足踏芒鞋,衣袂当风,看山花烂漫,听鸟雀啁啾,将一身学业的疲惫尽数抖落在清风绿意之中。这份不假外物、亲近天地的洒脱,恰是她骨子里承袭自山野的本真。
及至家门,未及叩响门环,那厚重的木门便已“吱呀”一声从内打开。门内,是兄长莫忧带着暖阳般和煦的笑脸。他亦是从自己修习的工程院学堂休沐归来,一身劲装尚未换下,更显身姿挺拔如松。兄妹二人四目相对,无需多言,那份血脉相连的默契与欢喜,便已盈满眼梢眉角。
“暖暖!” 莫忧朗声唤着妹妹的小名,伸手便自然地接过她肩上的药篓。“哥哥!” 莫愁亦笑靥如花,清脆地应着,目光已迫不及待地向门内张望。
厅堂之内,早已是暖意融融。二姑姑莫琳,这位继承了祖母子璐几分制药天赋、又极爱钻研女子养颜之道的妙人,正含笑端坐,手中把玩着一个精致的白玉小盒。母亲小桂则拿着一件叠得整齐、泛着特殊光泽的素色衣裙,与父亲莫珺低声说着什么。莫珺袖口微卷,显然刚从灶房出来,身上犹带着一丝令人垂涎的烟火香气。
“暖暖回来了!” 小桂闻声抬头,眼中瞬间漾开温柔如水的笑意,放下衣裙便迎了上来,仔细端详着女儿,“晒黑了点,但精神头足!快坐下歇歇。” 莫珺虽未言语,只站在妻子身后,但那深邃眼眸中流露的关切与暖意,已胜过千言万语。
休沐的欢聚,总少不得家人精心准备的“心意”。莫忧献宝似的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结构精巧的檀木机关盒,盒面雕着缠枝莲纹,轻轻一按机括,盒盖便如莲花绽放般层层旋开,露出内里可放置银针、药丸的数个小格。“暖暖,你看这个!照着古书上的‘九宫锁’改的,放些紧要的小物件,既隐秘又防潮。” 他眼中闪着得意,这是他在学堂课业之余,耗费心血为妹妹打造的实用小物。
莫琳则笑盈盈地将那白玉小盒塞入莫愁手中:“好暖暖,试试姑姑新琢磨的‘玉肌凝露’!用了初开的玉兰花蕊晨露,配上珍珠粉、茯苓细末,最是润泽养颜。抹上一点,保管你这张小脸嫩得能掐出水来!” 那玉盒触手温润,膏体莹白,散发着清雅幽香。
小桂拿起那件素色衣裙,轻轻抖开。那衣料看似普通麻布,入手却异常柔软光滑,带着丝丝凉意,在光线下流转着水波般的微光。“这是娘新试着织的‘冰丝麻’,麻线里捻了些处理过的特殊草茎纤维,透气吸汗又凉爽,夏日穿着最是舒爽。快试试合不合身?” 她眼中带着试验成功的喜悦与对女儿的疼惜。
最后压轴的,永远是父亲莫珺的灶上功夫。他转身从灶房端出一只硕大的青花瓷盘,盘中之物甫一亮相,便引得兄妹二人齐齐惊呼。竟是一只用蒸熟的山药泥细细雕琢、栩栩如生的“百鸟朝凤”!凤凰展翅欲飞,翎羽分明,周身环绕着各色用蔬果茸捏成的小鸟,或栖或鸣,姿态各异。旁边还配着一小碟晶莹剔透、用野蜂蜜熬制的琥珀色酱汁。这已不止是美食,更是一件倾注了无限爱意的艺术品。“尝尝,凤凰腹中填了用松茸、笋丁、鸡蓉调的馅儿。” 莫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兄妹二人围坐桌旁,捧着各自收到的礼物,如同幼时得了新奇玩具,眼中闪烁着纯粹的欢喜与感动。无论年岁几何,在爹娘、姑姑、兄长眼中,他们永远是被捧在手心、用爱与巧思细细呵护的珍宝。
团聚的时光,也流淌着知识与心意的交融。小桂会寻个安静的午后,拉着莫愁到药圃旁的竹亭下。石桌上摊开几张墨迹犹新的药方,母女二人头碰着头,低声探讨着某个疑难杂症的配伍精要,或是对药性相生相克的独到见解。小桂指尖偶尔会流转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只有莫愁能感知的翠绿光芒,那是关于“生机之力”修炼的隐秘点拨。而在另一侧院落的演武场上,则是截然不同的景象。莫忧与父亲莫珺相对而立,身形闪转腾挪,拳脚带风。时而莫忧演练新学的招式,莫珺负手而立,目光如电,精准指出气劲流转不畅之处;时而父子二人盘膝而坐,于松风竹影间,低声探讨着内功心法的玄奥关窍,气息绵长,与周遭自然隐隐相合。
待得夕阳熔金,染红了天际与莫家小院的屋檐,便是最热闹欢腾的晚膳时分。厅堂内灯火通明,长桌上摆满了莫珺亲手烹制的家常美味,香气四溢。一家人围坐,笑语喧阗。
莫愁最是活络,小嘴叭叭地,将学院里的趣事绘声绘色道来。她学着那位古板严厉、一口浓重胶东方言的《脉学》夫子,捏着嗓子,摇头晃脑:“‘介个(这个)浮脉啊,如木漂水上,轻取即得,重按稍减而不空!’……还有那陈生师兄,一紧张说话就带闽南腔,‘呷饭了没’硬生生说成‘掐崩谬’……” 她学得惟妙惟肖,连那夫子山羊胡翘起的弧度、陈生窘迫时推眼镜的小动作都模仿得入木三分。莫忧也不时在一旁补充细节,兄妹二人一唱一和,逗得小桂笑得伏在莫珺肩头直抹眼泪,莫琳更是捂着肚子喊“哎哟”,连素来沉稳的莫珺,嘴角也抑制不住地高高扬起,眼中满是宠溺的柔光。
看着眼前这满堂欢笑、其乐融融的景象,小桂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触动,一丝夹杂着幸福的酸涩悄然涌上鼻尖。她伸手将身旁笑得花枝乱颤的女儿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摩挲着莫愁柔软的发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家暖暖啊,真是娘的小开心果,离了你,这家里的笑声都要少了一半,娘这颗心,空落落的,真真是舍不得……”
正沉浸在嬉闹中的莫愁,闻言立刻抬起小脸。那双酷似母亲的杏眸清澈见底,映着温暖的灯火,也映满了对母亲的依恋。她反手紧紧抱住小桂的腰,将脸埋在母亲散发着淡淡药草清香的怀抱里,声音又软又糯,带着浓浓的撒娇意味:“娘亲——暖暖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嘛!您莫要担心呀!女儿会永远陪着您,守着咱们家的!去学院不过是学本事,就像鸟儿总要飞出窝去练练翅膀,可家才是暖暖的根呀!您看,旬日休沐,暖暖不就飞回来了吗?” 她像只归巢的雏鸟,在母亲温暖的羽翼下蹭来蹭去,用最甜软的话语,熨帖着母亲那颗既骄傲又牵挂的心。
窗外,夜色温柔地笼罩下来,虫鸣唧唧,星子点点。莫家小院的灯火,温暖而明亮,将这一室的天伦笑语、脉脉温情,牢牢地锁在了这方小小的、却无比珍贵的天地里。休沐之暖,暖在舌尖美味,暖在手中礼物,更暖在这割舍不断的血脉相依与笑语欢颜之中。
休沐的暖意尚在指尖残留,旬日之期便如指间流沙,悄然滑尽。翌日,天色未明,东方天际只透出一抹极淡的鱼肚白,树木轮廓在朦胧中影影绰绰。莫家小院却已早早苏醒,灶房里透出温暖的橘黄灯火,食物的香气混合着清晨草木的微凉湿意,在院中悄然弥漫。
小桂几乎一夜未得深眠,心中那份沉甸甸的不舍,随着天色渐明而愈发清晰。她强打起精神,亲自督促着丫鬟婆子,将早已备好的朝食一样样端上花厅的八仙桌。熬得浓稠喷香的小米粥,蒸得暄软白胖的素馅包子,几碟自家腌制的清脆酱菜,还有特意为兄妹俩准备的、便于携带的芝麻酥饼和煮鸡蛋,林林总总,皆是儿女素日喜爱的家常味道。
莫愁与莫忧也已收拾妥当。莫愁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靛蓝男装,长发利落束起,旁边放着着她那标志性的药篓;莫忧则换上了武备学堂的深蓝劲装,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少年人的英气。一家人围坐桌旁,小桂不停地给两个孩子添粥夹菜,目光如同温柔的丝线,细细描摹着儿女的眉眼,仿佛要将这晨光中的模样更深地刻进心里。
“暖暖,多吃个鸡蛋,路上顶饿。”
“忧儿,这酱瓜是你爹新腌的,带着路上就粥。”
她絮絮地叮嘱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莫珺坐在一旁,虽言语不多,但那沉稳的目光也始终未曾离开过一双儿女,偶尔沉声补充一句:“山路崎岖,骑马当心些。”“课业虽重,也需顾惜身体。”
一顿饭,吃得比平日更久些,却也终有尽时。院门外,车夫老周已套好了那辆青呢马车,莫愁的爱驹“墨云”也在一旁不耐地刨着蹄子,喷着白气。
小桂和莫珺亲自将儿女送至大门外。晨风带着清冽的寒意,吹拂着小桂额前的碎发。她忍不住替女儿理了理衣领,又抚平儿子肩头一丝不存在的褶皱,动作轻柔而眷恋。
“娘,爹爹,我们走了!” 莫愁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墨云立刻发出兴奋的嘶鸣。
“爹,娘,放心,我们会好好的!” 莫忧也朝父母郑重地拱了拱手,转身利落地登上马车。
“路上小心!到了学堂捎个信儿回来!” 小桂扬声叮嘱,声音在寂静的晨风中传开。
马蹄声“嘚嘚”,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辘辘”作响。那靛蓝色的身影骑在乌黑的骏马上,与那深蓝色的马车,在熹微的晨光中渐渐远去,沿着熟悉的镇街,转过尽头那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终于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只余下空荡荡的街巷和弥漫的薄雾。
小桂依旧伫立在原地,目光固执地望向儿女消失的拐角,仿佛这样就能多看一会儿那早已不见的身影。半晌,她才缓缓地、极轻地吁出一口气,那叹息声细微得几乎被晨风吹散,却沉沉地落在了莫珺的心上。
莫珺无声地伸出手,宽厚温暖的手掌轻轻覆上妻子微凉的手背,将她微凉的手指包裹在自己掌心。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眼神传递着无声的理解与支撑。
小桂感受到丈夫掌心传来的温度与力量,心中那翻涌的酸涩与空茫才稍稍安定。她回握住丈夫的手,与他并肩而立,目光却依旧望向远方。
她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着早已熟稔的道理:
孩子大了,终究是那山崖上的雏鹰。父母温暖的羽翼再如何坚实,也无法永远遮蔽他们头顶的天空。唯有放手,让他们自己去搏击长空,去经历风霜雨雪,去承受雷霆电闪,那稚嫩的翅膀才能在一次次的磨砺中变得真正强韧,才能真正拥有翱翔九天、俯瞰山河的底气与力量。
所幸……所幸这些年,未曾虚度光阴。她与莫珺,还有家中长辈,将心血与期望都倾注于这片小小的苗圃。如今看来,这一双儿女,虽是在蜜罐里泡大,享受着全家上下的宠爱,却也未曾长歪了心性。
他们孝顺,懂得父母恩情,每次归家,那眼底的孺慕之情做不得假;他们懂事,小小年纪便知体谅,从不因家中优渥而骄纵跋扈;他们好学,无论是莫愁钻营医道药理,还是莫忧精研武学兵法,那份发自内心的专注与渴求,清晰可见。
虽有几分少年人难免的娇气,却也识得大体,心性稳妥,小小年纪便分得清何为根本,何为浮华。莫愁面对那些纷至沓来的少年情意,心如止水,目光始终坚定地落在案头医书与手中银针之上,那些莺莺燕燕的喧嚣,于她而言,不过是清风过耳,不留痕迹。
儿子莫忧亦是如此。武备学堂里,少年慕艾亦是常情。那些或娟秀或热烈的书信,那些绣着并蒂莲或比翼鸟的精致手帕,那些装着香料、寄托情思的香囊……时常会悄然出现在他的书案或行囊之中。莫忧的处理方式,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尊重。他从不会当众拒斥,令姑娘家难堪,也绝不会私下留存,引人遐想。他总是神色平静地将这些物件,一件件仔细收好,亲自送到学堂设立的“遗落物件认领处”,郑重地交给负责的老管事,并清晰说明:“此乃拾获之物,不知失主为谁,烦请代为保管,静待失主认领。” 态度磊落,不沾半分暧昧。久而久之,那些芳心萌动的少女也渐渐明白了这位莫家公子的态度,心思虽未完全熄灭,却也知难而退,只将这倾慕深藏心底。
想到此处,小桂心中那份因离别而起的空茫与酸涩,终于被浓浓的欣慰与踏实所取代。她再次深吸了一口带着晨露气息的微凉空气,仿佛汲取了新的力量。她转过头,望向一直默默陪伴在侧的丈夫,眼中漾起温柔而坚定的光。
“走吧,”她紧了紧与丈夫交握的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朗,“医馆里的病患,该等急了。”
莫珺微微颔首,深邃的眼眸中也含着同样的欣慰与力量。夫妻二人不再多言,只是相视一笑,便携手转身,步履沉稳地并肩朝着女子医馆的方向走去。他们的身影在渐亮的晨光中拉长,步伐坚定而和谐。身后,是儿女展翅离巢的方向;前方,是他们悬壶济世、守护一方百姓安康的征途。而那份对儿女的深爱与期许,已化作无形的力量,支撑着他们,也伴随着远行的儿女,在各自的人生路上,稳稳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