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的风已经带着点黏腻的热意,我窝在房间里数天花板上的裂纹。第三十七道了,从空调外机正下方斜斜地延伸到窗帘盒,像道没愈合的疤。手机屏幕亮了又暗,班级群里有人晒出在咖啡馆穿围裙的自拍,有人发流水线车间的打卡定位,还有人在讨论家教时遇到的调皮小孩。
我把手机倒扣在桌面,塑料壳和木纹桌面碰撞出闷响。放暑假才一周,我已经把攒了半年的剧刷完,冰箱里的速冻饺子只剩两袋,连楼下流浪猫见了我都懒得摇尾巴——大概是被我喂得太胖,跑不动了。
“找个事儿做吧。”妈妈中午洗碗时突然说,水流声盖过她后半句,“总比在家发霉强。”我含着冰棍点头,冰碴子卡在牙缝里,凉得人一哆嗦。其实这话上周就想说了,只是点开招聘软件的瞬间,手指总悬在半空。
第一个念头是奶茶店。家附近商场新开了家连锁品牌,玻璃门上贴着“招聘全职\/兼职”。上周买柠檬水时特意瞟了眼,店员穿着浅绿t恤,站在收银台后笑盈盈地问“加冰还是常温”。听起来不难,就是要一直站着吧?我低头看自己穿了三年的拖鞋,鞋底已经磨得发亮,突然想起高中军训站军姿时,半小时就晕得差点栽倒。
第二天早上七点爬起来,打算去奶茶店问问。换衣服时翻出压箱底的牛仔裤,拉链卡在胯骨那里拉不上——这半年窝在家里,腰围好像偷偷长了两圈。
对着镜子吸气收腹,好不容易拉上拉链,却在系鞋带时喘得像刚跑完八百米。突然就没了劲头,倒回床上刷手机,看见那家奶茶店的招聘启事写着“需适应快节奏工作,能承受高峰时段压力”。快节奏?压力?我对着天花板叹气,还是再想想吧。
朋友发来消息,说她在超市做收银员,每天八小时,管两顿饭,就是要熬夜到十一点。“来不来?我们这儿还缺个人。”我盯着屏幕里的“熬夜”两个字,想起自己凌晨两点还在刷短视频的样子,好像也不算不能熬夜。
但转念又想,超市冷气开得足,会不会冻感冒?收银台要一直扫码,手指会不会酸?万一收错钱要自己赔怎么办?一连串的问题冒出来,像水里的气泡,没等抓住就破了。
“再说吧,我怕做不好。”回复完这句话,把手机扔到一边,去厨房翻零食。橱柜里有袋上周买的坚果,打开发现受潮了,咬起来软乎乎的,像在嚼橡皮。突然就有点烦躁,把坚果扔进垃圾桶,响声惊动了客厅的妈妈。“又乱扔东西?”她从沙发上探出头,手里织着毛衣,“下午去图书馆吧,借几本书看看。”
图书馆里人不多,空调温度刚好。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对面是个戴眼镜的男生,正对着笔记本敲字,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我假装翻书,偷偷看他手边的水杯,印着某教育机构的logo。
也许做家教不错?我想起自己高中时数学还挺好,或许能去辅导初中生。但立刻又否定了这个想法——现在的教材和以前不一样了吧?万一讲错了岂不是误人子弟?而且要和家长打交道,我连打电话给外卖员都要在心里打草稿。
闭馆时已经五点多,夕阳把云染成橘红色。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见小区门口的药店贴着招聘启事,写着“招聘药房助手,要求细心负责”。
药店应该很轻松吧?就是摆摆药,收收钱。但转念又想,万一给错药怎么办?那些药名长得都差不多,阿莫西林和阿奇霉素,光看字就头晕。小时候发烧,妈妈给我喂错退烧药,半夜烧得更厉害,被送去医院打吊针。想到这里,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赶紧走开了。
就这样过了三天,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是想找工作,晚上睡前最后一件事是“明天再想”。手机里存了五个招聘页面,微信收藏了三条朋友发来的招工信息,笔记本上写着四个职业的优缺点,却没一个能下定决心。
中间有天去公园散步,看见有人在摆地摊卖气球。五颜六色的卡通气球绑在小推车上,风一吹就晃晃悠悠的,像一串会飞的糖果。摊主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生,正蹲在地上给气球充气,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滴,滴在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我站在旁边看了会儿,她抬头冲我笑:“要气球吗?十块钱一个。”
“不用,”我摆摆手,“摆摊累吗?”
“还行,”她把充好的气球系在绳子上,“就是天太热,晒得慌。”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树荫,“我妈在那儿看着,我每天下午来,卖完这些就回家。”小推车上大概有二十多个气球,算下来一天能挣两百块?我心里默默算账,突然觉得这好像是个不错的选择。
回家后翻出旧行李箱,打算清理出点闲置的东西去摆摊。翻到一半就放弃了——高中的课本太旧,玩偶缺胳膊少腿,连去年买的卫衣都起了球。根本没什么能卖的。去批发市场进货?又怕进回来卖不出去,砸在手里。万一遇到城管怎么办?我连和小区保安说话都紧张,更别说和穿制服的人打交道了。
第七天的时候,妈妈下班带回来一张传单,是附近花店的。“老板娘说招个帮忙插花的,你不是喜欢摆弄这些吗?”传单上印着满屏的玫瑰和百合,角落写着“女性优先,有耐心者佳”。我确实喜欢花,去年生日给自己买了束向日葵,养了整整两周,每天换水剪根,看着花瓣一点点舒展,心里软乎乎的。
第二天鼓起勇气去了花店。老板娘是个卷发阿姨,正在修剪康乃馨,剪刀咔嚓咔嚓响。“会插花吗?”她抬头问,眼角有淡淡的笑纹。我摇摇头,又赶紧点头:“我可以学!”阿姨笑了,让我试试把勿忘我插进花瓶里。那些紫色的小花软软的,茎秆细得像棉线,我捏着它们往花泥里插,手一抖,断了三根。
“没关系,慢慢来。”阿姨递给我一杯水,“我们这儿早上九点到晚上七点,一个月三千,包午饭。”三千块,够我买新出的游戏机了。我盯着桌上的玫瑰,花瓣上还带着水珠,亮晶晶的。但突然想起自己有花粉过敏史,去年春天在公园拍樱花,回来满脸起疹子。“我……我对花有点过敏。”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明明只是轻微过敏,戴个口罩不就行了?
阿姨的笑容淡了点:“那确实不太方便。”我捏着水杯的手沁出冷汗,说了声“谢谢”就逃了出来。走在阳光下,觉得脸颊发烫,不知道是因为天气热,还是因为那点没说出口的退缩。
日子像墙上的日历,撕得越来越快。转眼就到了七月中旬,手机里的招聘信息刷了又刷,从“急招”变成“招满即止”,再变成灰色的“已过期”。有天晚上睡不着,点开外卖软件,看见常点的那家麻辣烫显示“商家正在招聘”,突然想起老板每次送餐都笑眯眯的,也许可以去问问。
第二天中午特意点了份麻辣烫,备注“多放醋”。送餐的是个年轻小伙,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额头上全是汗。“老板在吗?”我接过餐盒时问。他愣了一下,说老板在店里打包。“你们还招人吗?”小伙眼睛一亮:“招啊!你想来?我们这儿缺个打包的,不用送餐,就在店里帮忙装菜。”
听起来挺合适的,不用晒太阳,不用熬夜,甚至可以每天吃麻辣烫。我点点头,说“我考虑一下”。小伙笑着说“随时来找我们老板”,转身跑下楼,背影很快消失在楼道拐角。
关上门,打开麻辣烫,热气腾腾的白雾模糊了眼镜片。突然就没了胃口,挑了根海带结放进嘴里,没什么味道。其实心里清楚,就算去问了老板,也会找出各种理由推脱——厨房会不会太热?打包时弄错订单怎么办?万一和同事处不来呢?这些问题像藤蔓,悄悄缠上来,把那点刚冒头的勇气勒得死死的。
月底最后一天,妈妈炖了排骨藕汤。吃饭时她说:“楼下张阿姨的儿子,在餐馆打暑假工,昨天发工资,请全家去吃了火锅。”我舀了勺汤,莲藕炖得粉粉的,咽下去却有点堵。窗外的蝉鸣一阵比一阵响,像是在催着什么。
吃完饭,去阳台收衣服,看见楼下的流浪猫正趴在空调外机上打盹。我回房间拿了袋猫粮,轻轻放在它面前。它懒洋洋地抬眼看我,尾巴尖晃了晃,慢条斯理地吃起来。夕阳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长,和我的影子并排靠在一起。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朋友发来的照片,她穿着超市的工作服,站在堆成山的矿泉水旁比耶,背景里有同事在笑。“发工资啦,周末请你喝奶茶!”我看着照片,突然想起那家奶茶店的浅绿t恤,想起花店阿姨的卷发,想起麻辣烫店小伙的笑容。
也许明天该早起,去奶茶店问问。就算站着累,就算要笑到脸酸,就算会犯错,好像也没那么可怕。毕竟,总不能让这个夏天,真的就数着天花板的裂纹过去吧。
我蹲下来,看着流浪猫把最后一粒猫粮舔进嘴里,它抬起头,用脑袋蹭了蹭我的裤腿。风从楼道吹过来,带着点傍晚的凉意,吹得人心里软软的。也许,该迈出那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