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把七月的午后烤得滋滋作响,我蹲在院角那堆新运来的水泥袋上,望着父亲正用铁锹在菜园中央挖出的土坑发呆。井绳在他肩头勒出深红的印子,每一次弯腰都带起股股热浪,混着汗味和湿土的腥气在空气里蒸腾。
“再有半米就该见水了。”父亲直起身抹了把脸,汗珠砸在坑底的黄土上,瞬间洇出个深色的小圆点。我们村自打三月就没正经下过雨,蓄水池的水位像被戳破的气球,一天比一天瘪下去。前院王婶家的洗衣机已经歇了半个月,我妈更是把洗菜水攒着冲厕所,连我洗澡都被限定在三分钟内。打井,成了眼下最要紧的事。
土坑已经有近两米深,边缘被父亲用木板挡着,防止坍塌。我丢下去一块小石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咚”的轻响。就在这时,西边篱笆墙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一团棕褐色的小东西跌跌撞撞地滚了出来。
是只刺猬,比我巴掌大不了多少,背上的尖刺还带着没褪干净的乳白。它大概是被院子里的动静吸引,圆滚滚的身子在菜畦里左冲右撞,小短腿在湿润的泥土上留下星星点点的脚印。我正想喊父亲来看,那小家伙却突然脚下一滑,像颗被抛起的栗子,直直坠向井坑。
“爸!”我的喊声劈了叉。
父亲扔下铁锹扑到坑边时,只听见坑里传来一阵细密的“噗噗”声,像是什么东西在慌乱地扒拉泥土。我们趴在边缘往下看,昏暗中能看见那团刺球缩在坑底,时不时抽搐一下,尖刺上还挂着几片沾了泥的菜叶。
“糟了,这坑壁太陡,它爬不上来。”父亲急得直搓手,坑太深,我们俩都够不着。他转身就往柴房跑,很快扛来一架旧木梯,“你在上面扶着,我下去。”
木梯在坑壁架稳时发出“嘎吱”的呻吟,父亲踩着横档往下挪,每一步都让泥土簌簌往下掉。我紧紧攥着梯子顶端,看见他在坑底半跪下来,慢慢朝刺猬伸出手。那小家伙大概是受了惊吓,猛地炸开刺,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像台没上油的小马达在空转。
“轻点,别伤着它。”我趴在地上喊,声音在井坑里荡出回音。
父亲屏住呼吸,指尖刚碰到刺猬,刺猬就猛地缩成个球。他试着用手掌罩住它,可那些尖刺像细针似的扎进掌心,疼得他“嘶”了一声。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总算用草帽把小家伙兜了起来。
“上来了!”父亲举着草帽往上递,我踮脚够到边缘时,看清草帽里那团小东西——它闭着眼睛,鼻子一抽一抽的,有根刺还歪歪扭扭地折了,沾着血丝。
我们把刺猬放在院子里的石板上,母亲闻讯从屋里端来一碗清水,倒在浅碟里。小家伙缓过劲来,试探着探出鼻子,湿漉漉的鼻尖在碟边蹭了蹭,却没喝水,反而打了个哆嗦。
“怕是摔着了。”母亲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它的背,“你看这肚子,瘪瘪的,怕是饿了好几天。”
正当我们围着刺猬打转时,隔壁的小满举着根冰棍跑了进来。她看见石板上的小家伙,冰棍“啪嗒”掉在地上:“呀!是刺猬!我昨天还看见它在槐树下刨虫子呢!”
小满的话提醒了我,后院老槐树底下常有蚯蚓和蜗牛。我跑过去翻了翻湿土,果然扒拉出几条肥硕的蚯蚓。当我把蚯蚓放在刺猬面前时,它警惕地抬了抬头,鼻子嗅了嗅,突然张开小嘴,飞快地叼住一条吞了下去,小腮帮子鼓得像颗饱满的豆子。
“它吃了!”小满拍着手笑起来,刺猬像是被这动静吓到,又缩成了球。
父亲蹲在一旁抽烟,看着刺猬慢慢舒展身子,一条腿却始终蜷着不敢落地。“怕是把腿摔着了,”他掐灭烟头,“这样放回去,怕是活不成。”
那天傍晚,我们在储物间腾了个纸箱,铺上新摘的苜蓿草,把刺猬安置在里面。母亲找了瓶碘伏,用棉签蘸着给它擦那根断刺,小家伙大概是疼了,发出细弱的“唧唧”声,却没再炸刺。
接下来的几天,打井的事暂时停了。父亲说等刺猬好利索了再动工,不然万一又有小动物掉下去,总不能天天守着。我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刺猬,给它喂新鲜的蚯蚓和野莓,它渐渐不那么怕人了,有时还会用小脑袋蹭我的手指。
第四天清晨,我刚打开纸箱,就看见小家伙在里面溜达,那条蜷着的腿已经能着地了。它看见我,突然蹿到箱角,用前爪扒拉着纸板,像是想出去。
“该放它回家了。”父亲站在门口说,手里拿着那顶救过刺猬的草帽,“野东西,还是得在野地里活。”
我们把刺猬带到后院的槐树下,它犹豫地在原地转了两圈,突然回过头,朝我们的方向停顿了几秒,然后钻进草丛,只留下一串细碎的脚印。小满跑过来,手里拿着个小竹篮:“我给它准备了莓子,它还会回来吗?”
父亲笑着指了指菜园:“等井打好了,有水了,它说不定会来喝水呢。”
重新开挖井坑那天,父亲特意在坑边围了圈铁丝网,留了个斜坡,说是给小动物留条生路。当第一股清水从井底冒出来时,我们都欢呼起来。井水汩汩地涌着,映着天上的云彩,像块会动的蓝宝石。
傍晚时分,我坐在井边的石头上,看着母亲用新打的井水浇菜。忽然听见脚边有响动,低头一看——那只小刺猬正蹲在铁丝网外,仰着脑袋看我,鼻尖上还沾着片菜叶。它看见我注意到它,没跑,反而慢慢爬过斜坡,到井边的小水洼里喝起水来。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井水在风里荡起涟漪,混着菜畦里的泥土香,还有刺猬喝水时发出的细微声响。我忽然明白,这口井不光是为我们打的,也是为这片土地上所有需要水的生命。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小生命,其实和我们一样,都在努力地活着。
后来,每当日落西山、夜幕降临之时,那口古老而宁静的井边,总会悄然出现一个棕褐色的小身影。它似乎对这口井情有独钟,每天都会准时前来,仿佛这里隐藏着某种只有它知道的秘密。
这个小身影便是那只可爱的刺猬。它迈着轻盈的步伐,小心翼翼地靠近井口,然后停下脚步,凝视着井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它会伸出那小巧的舌头,轻轻舔舐着井水,享受着这清凉的滋味。
有时候,这只刺猬并不会独自前来,它会带来它的同伴。两只刺猬并排站在井边,一同畅饮着井水。它们的尖刺偶尔会相互触碰,发出轻微的“咔咔”声,但很快又会分开,仿佛在彼此交流着什么。也许,它们正在分享着一天的所见所闻,或者是讨论着井边的趣事。
这两只刺猬就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朋友,它们的互动充满了温馨和趣味。它们的存在让这口井边的傍晚变得格外生动,也让人感受到了大自然中生命的奇妙与美好。
而我们家的井,也一直好好地守在菜园中央,用清冽的泉水,滋养着院子里的菜,也滋养着那些悄悄来访的小客人。